張鳴
民 國時期,湖北枝江有一塊8畝淤灘,因長江沖積而成,土壤肥沃,經當地農民多年開墾,成為優良的棉田,產量頗高。但是,這塊棉田的歸屬,卻出現了問題。按民國法律,凡是自然淤積的土地,均屬國有。但是,按照慣例,即民眾的習慣,無主的淤灘,哪個先開墾,就屬于哪個。
當地縣政府早就看上了這塊肥田,想要它的收益作為當地教育開支的補貼,而開墾的農戶,則不肯讓。雙方的官司和沖突,持續了許多年。到抗戰爆發,沖突依然不斷,大有升級之勢。
一日,墾種淤灘的農戶代表,到縣府談判,雙方談不攏,弄僵了。縣長一氣之下,將農戶代表扣押起來,關進監獄。當地農民聞訊群情激奮,武裝起來,準備搶人。有冷靜一點的士紳呈狀告到南郡地方法院。由于是戰時,南郡地方法院就設在枝江。
縣政府扣押農民代表,當然沒有道理,于是,法院在提訊之后,當庭將被扣農戶代表釋放。結果卻惹怒了縣長,縣長居然威脅法院,必須重新逮捕農戶代表,否則就派縣自衛隊包圍法院。
在壓力之下,法院院長只好隨縣自衛隊一起,來到農戶代表所在的村莊,要逮捕代表。農民當然不肯,聚集起幾百人,用土槍土炮和大刀長矛抵抗。雙方在村外,起了沖突,縣自衛隊傷了三個人,硬是沒進去。
盡管如此,枝江縣縣長依舊打算蠻干,拉開架勢,準備第二天分三路強攻。眼看,一場大規模流血沖突就要變成現實。農民這邊,一口氣咽不下去,只能抵抗到底了,而縣政府其實也有點心虛。因為縣自衛隊雖然武器比農民的好,甚至還有機槍,但這些農民不是造反作亂,隊員們都是本鄉本土的,沾親帶故,對自己的鄉親開殺戒,心里有很大的障礙,顧慮重重,哪里下得去手!
這時,南郡法院院長勸枝江縣縣長慎重,說是此案官司已經打了多年,歷屆縣政府都不敢用槍,你現在動武,那邊不肯屈服,勢必造成大規模流血沖突,一旦事情被披露出來,你這個縣長會有大麻煩,還是協商解決的好。
縣長冷靜下來,想了想,沒敢真干。第二天,由南郡法院院長出面,跟農民達成各讓一步的妥協方案,先丈量爭議土地,農民賠償受傷自衛隊員醫藥費,暫時將案子擱置。此后,戰事波及枝江,這個案子就一直被放到了抗戰勝利。
戰后,枝江縣再次將此案提交省政府,要求省政府派兵強制驅逐墾種淤灘的農戶。省政府召集各部門商議,多數意見都認為,按照法律,淤積出來的土地,歸國家所有。所以,枝江縣的請求合理。只有省高等法院的人提出異議,說按照現行法律,當然淤灘該歸國有。但是,歷史上的慣例,是誰開墾歸誰。
最后,法院建議,土地所有權歸國有,但給予墾種農戶以永佃權,租金較一般田租減半。最后,湖北省政府權衡利弊,按照法院的建議處理,枝江縣面子有了,農戶有實惠,因此也接受了。
民國政府雖然一直標榜司法獨立,但立憲體制卻一直未能確立,司法系統始終是弱勢。在有權的行政長官面前,法官的司法行為,經常受到干預,弄得不好,人身都受到威脅。但是,由于存在媒體和輿論,而且,在那些并非由軍閥控制的省份,行政官員干預不了法官的任免,法院自成體系。所以,司法還是能部分地起到調解官民糾紛的作用。只要法官肯負責,勇于出頭,就可以使得某些官民糾紛,不至于因行政權力的專橫,導致惡性沖突,使官民關系結成不可解死結。
由于存在媒體和輿論,而且,在那些并非由軍閥控制的省份,行政官員干預不了法官的任免,法院自成體系。所以,司法還是能部分地起到調解官民糾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