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誠
一
沒人會想到大名鼎鼎的宋長恩會怕一個教書匠。
事實上宋長恩跟老胡老師很熟,熟得能記清老胡臉上長了幾顆雀斑,但這種熟又有點被動和迫不得已。在宋長恩看來老胡咋咋呼呼像個小娘們兒,愛小題大做,把芝麻粒大的事能說成西瓜。老胡是兒子宋小慈的班主任,一次老胡給宋長恩打電話,說宋長恩你快來呀,你兒子把人家的鼻梁骨打折了,鼻子都塌了,流了有二斤血,派出所要給你兒子戴銬子。嚇得宋長恩急火燎地開車趕往學校,到學校一看那孩子不過破了幾根毛細血管,已洗干凈坐在教室里上課了,派出所的人連個影兒也沒有。宋長恩有怨氣沒地方撒,還要給老胡賠笑臉。
沒辦法,宋小慈常在學校里惹禍,老胡隔三差五把他請到辦公室敘談。說是敘談,其實是批評。老師與家長面對面的,看似推心置腹,實則老胡句句話都是軟刀子。說來宋長恩在暖池塘村是個名人,即便在雙羊鎮也是出名掛號的,老讓一個教書匠請到學校敘談,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以后在雙羊鎮還怎么混?平時宋長恩手機鈴聲響起來,看到是老胡的電話,宋長恩腦袋都大。
暖池塘村人都知宋長恩有錢,卻沒人知道宋長恩有多少錢。宋長恩的財路是村后這個暖池塘。暖池塘其實是個溫泉池,占地幾十畝,塘中水隆冬不凍。宋長恩承包著暖池塘,養魚,養鴨,往城里浴池賣溫泉水,產業搞得風生水起。他能承包來暖池塘,跟村長徐乾坤有關。不是徐乾坤力主把暖池塘包給宋長恩,他還是個揮著趕羊鞭子的放羊漢子。眼下宋長恩又有了新打算,想把暖池塘擴建成溫泉會館,到工商局登記注冊個公司,也堂堂正正地做個董事長。但這前提是跟村上延長暖池塘的承包合同,他打算一次性續包五十年。想續合同得把徐乾坤靠住,徐乾坤在暖池塘說一不二,跺一跺腳,暖池塘會涌起四尺浪。支書陳寶華是徐乾坤的表舅,吃糧不管事,宋長恩早在酒桌、麻將桌上把陳支書搞通了。陳支書說了,這事乾坤搞去,乾坤辦事他這個做舅舅的放心。宋長恩把建溫泉會館的事跟徐乾坤說過了,答應給徐乾坤百分之十五股份。
除此之外,宋長恩手里還握著宋小慈這張牌。可不要小看了這張牌,這正是宋長恩比別人的高明之處。
徐乾坤的兒子徐棟梁與宋小慈同班。這個徐棟梁長得憨傻,臉胖得像個打了激素的倭瓜,胳膊腿上都是肉膘子,人胖腦子反應跟著也慢。徐棟梁看上去智力顯低,其實不低。徐棟梁是雙羊鎮小學六年三班的班長,這里少不了宋小慈的功勞。宋小慈與徐棟梁四年級前在暖池塘小學上的,五年級才集中到雙羊鎮中心小學上學。徐棟梁在暖池塘小學做了四年班長,宋小慈做了四年副班長,班上的事都是宋小慈給徐棟梁撐腰,徐棟梁這個班長是個牌位。五年級開學班主任老胡讓大家民主推薦個班長,宋小慈在學生中頗有人脈,三班暖池塘來的學生又占多數,宋小慈暗示大家推薦徐棟梁,老胡順水推舟也沒提出異議。
這老胡是個要尖兒的人,四個平行班衛生紀律紅旗評比,全年下來三班落在了最后,究其原因是徐棟梁這個班長太落蛋兒,不能給老胡當左膀右臂。宋小慈這時在班上只是個體育委員,副班長是原來中心校的趙光一。趙光一是鎮街上開糧店的趙二斗的兒子。趙光一沒少了在老胡那里說徐棟梁咋咋無能,純粹是個吃貨等等。這個趙光一本來想當班長,讓宋小慈在班上一咋呼,許多人望風響應,老胡偏聽偏信讓徐棟梁當了班長,把趙光一委任成了徐棟梁的副手。趙光一心里有了意見,也不怎么支持徐棟梁工作,遇事更是看老胡哈哈笑。
六年級開學頭一天,老胡決定換班長。但把徐棟梁拿掉不給個說法徐棟梁又會不服氣。在假期里他就想出了普選的主意。普選這個詞還是在新聞里聽來的,美國人選總統選州長都這么干。一年下來大多數同學都不服徐棟梁,徐班長的民眾支持率直線下滑。老胡想一人一票把趙光一選上來,把徐棟梁選下去,這樣民意難違徐棟梁也說不出什么。
在第二節語文課上老胡把普選班長的事說了。毛毛雨剛飄下來,座位上如驚動了蒼蠅堆,嗡嗡嚶嚶之聲頓起,場面有些失去控制。老胡看看徐棟梁,徐棟梁喊了一嗓子,沒好使,座下依舊嗡嗡,吵得老胡心煩。老胡看看了趙光一,趙光一心領神會,站起來喊肅靜,那聲音落下去不少,但也沒完全靜下來,片刻這鍋粥又開了鍋。老胡看看趙光一,又看看徐棟梁,沒說什么,粉筆卻在手指間掐成粉末,粉筆末又從指縫間灑落在講桌上。這時宋小慈晃悠悠站起來,喊了一嗓子,班上四十幾號學生立時靜下來。宋小慈也沒貪功,沒事人似的坐下去,把書翻到第一課《稻草人》,背著手等老胡領讀。
午休時老胡找宋小慈談話,想讓宋小慈參選班長。老胡說:“小慈我看咱班你當班長最合適,上午你喊那一嗓子我就看出來了,班上都服你。”宋小慈說:“胡老師我哪有那個水平?徐棟梁班長當得好好的,還讓他當去。”老胡說:“宋小慈你不要謙虛,你的能力在徐棟梁之上也在趙光一之上,你不干這個班長真屈材料了,機會可不是總有。”宋小慈說:“胡老師我當個體委挺好,你還是讓徐棟梁繼續當班長吧。”老胡說:“小慈我要是任命你當班長呢?”宋小慈坐在老胡對面,手擺弄著袖口上的一條線頭:“胡老師你讓徐棟梁還當班長,我當他的副班長,在暖池塘小學就是這樣,班上啥事都落不在后頭。”老胡把語文書隨手翻得紙頁嘩啦啦響,說:“那趙光一當班長,你當他的副班長呢?”宋小慈翻了翻眼皮說:“除了徐棟梁,我不給任何人當副班長。”老胡生氣了。老胡生氣好嘬牙花子:“宋小慈你是不是收徐棟梁好處了?給你個班長當你不干,當副班長你還挑誰當班長,我不信六年三班選不出個像樣的班長來?下午班會就選班長。”宋小慈說:“胡老師這么說,那我先走了。”
從老胡辦公室出來宋小慈去找了徐棟梁,宋小慈說:“老胡讓我競選班長,我說我不干,我說還讓徐棟梁干,老胡那意思我不干讓趙光一干,我說徐棟梁還當班長我當副班長,老胡說讓趙光一當班長我當副班長,我說除了徐棟梁,我不給任何人當副班長。”徐棟梁說:“小慈你能力強,這個班長讓你干你就干吧。”宋小慈說:“徐棟梁你說的啥話,我啥時候想當班長了?我是一心一意捧著你當班長。”徐棟梁說:“這個我知道,可這樣委屈了你了。”宋小慈說:“你選得過趙光一嗎?”宋小慈問這話等于白問,真要背靠背投票,徐棟梁選不過趙光一。徐棟梁用耐克鞋在地上畫十字不說話。徐棟梁的耐克鞋是宋長恩給買的,宋長恩去縣城辦事給宋小慈買耐克鞋,宋長恩給徐棟梁也帶回了一雙。每次宋長恩都是這樣,給宋小慈買什么都少不了徐棟梁的,往往徐棟梁的價錢還要比宋小慈的貴一些。宋小慈說:“徐棟梁你信耶穌呀你畫十字畫來畫去的?好好一雙鞋讓你把鞋底磨破了,磨破了鞋底你能把趙光一磨下去?”徐棟梁不畫十字了,他說:“小慈,這事你說咋辦嘛?”宋小慈說:“我知道咋辦嘛?你是班長你問我?沒一點韜略么?”徐棟梁說:“我這個班長沒你幫襯著我能當得穩?”宋小慈要的就是這句話,這也是宋長恩教給宋小慈的。宋長恩說:“小慈,你要把徐棟梁捧起來,讓他高處不勝寒你知道不?讓他自己說沒你不行但你不能說。”宋小慈記住了,他要讓徐棟梁承認他當這個班長宋小慈是首功。宋小慈說:“咋辦我還沒想好,不過在我想好之前不能讓選舉進行,要拖延,等我想好了才能開始選。”徐棟梁像個陀螺,抽一鞭子轉一轉,他問宋小慈接下來該咋辦,宋小慈說:“你去找老胡請假,說肚子疼回家,你不在了,我自然有辦法讓下午這個選舉泡湯。”
宋小慈教給了徐棟梁跟老胡請假的說辭。等徐棟梁從老胡辦公室捏著請假條出來,宋小慈讓徐棟梁趕快消失。徐棟梁說:“我去哪兒嘛,我又不肚子疼,這么回家我爸不抽我才怪。”宋小慈說:“你去西河套楊樹林里坐一下午。”徐棟梁背著書包去了西河套楊樹林。隨后宋小慈把鐵桿兒們找過來,在校園外召開了“秘密會議”,核心議題是讓下午的選舉延期。周一下午第七節課是例行的班會課,鈴聲剛響過,老胡一臉嚴肅地來班上主持選舉,那做派很像組織部來考核選拔干部。老胡站在講桌前把普選班長的初衷講了,再次重申這次選舉是從六年三班管理大局出發,為了全班同學的核心利益。老胡是黨員還是學校工會委員,說話喜歡站在某個高度上。老胡剛要發選票,宋小慈站起來說:“胡老師,徐棟梁請假回家了,在徐棟梁缺席的情況下重選班長,這是不公平的。”宋小慈站起來一說,有七八個人嚷嚷著附和宋小慈,班上又鬧哄哄的。宋小慈說的不是沒道理,徐棟梁是前任班長,沒功勞還有苦勞,趁著前任班長請假不在重選班長無私也有弊。這么多人反對,這還咋選?老胡沒辦法把選舉強行進行下去。老胡看出了宋小慈在班上的威力,選舉過程他若不服氣,他會跟新班長唱對頭戲。老胡用黑板擦敲著講桌說:“別戧戧了,不就是等徐棟梁?他不過是肚子疼,又不是做什么大手術,咱等。”
這個“延選事件”,老胡并沒想過是宋小慈一手策劃的。
宋小慈不過想贏得一點時間,回家去求助宋長恩。宋小慈也知道宋長恩怕老胡,但論心機老胡斗不過宋長恩。走在放學的路上,宋小慈想,這點事在老謀深算的宋長恩眼里,應該算不上什么難題。
二
宋小慈走進家門時,宋長恩正在給發動機做檢修,頭正插在支起來的引擎蓋子下面。那引擎蓋子看上去像片牛蛙的上嘴唇,硬硬地翹著。他的屁股正對著敞開的大門,緊裹著屁股的牛仔褲上曬滿了夕陽。
宋小慈拎著書包站在了宋長恩身后,沒叫爸,他對著宋長恩暖洋洋的屁股說:“老胡說這學期要普選班長,你知道普選嗎?每人一票,選上誰是誰。”宋長恩“哦”了一聲,頭還在牛蛙嘴里。宋小慈接著說:“這么選徐棟梁選不過趙光一。”宋長恩又“哦”了一聲,很快把頭拔出來,在地上抓把沙土搓手上的油污,邊擦邊說:“選個班長又不是美國人選總統,還普選?也虧他老胡想得出來。”
聽說老胡要把徐棟梁選下去,把趙二斗的兒子選上來,宋長恩上心了。凡是涉及到徐家的事,宋長恩比自家的事還要上心。他咣當一下把牛蛙的上嘴唇合上,用洗衣粉洗了手,把宋小慈叫到自己屋里。他不忙著說對策,先吸上煙,又翹起小指的長指甲,剔起了余下指甲縫里殘留的油泥。宋小慈說:“爸,火燒屁眼了,你還能四平八穩吸洋煙兒剔指甲呀?”宋長恩說:“這點雞毛蒜皮的事爸都急火燎似的,一天這么多事還不把爸燒成灰兒?”宋小慈說:“我說不過你,你別光擺譜耍嘴皮兒,你倒是拿個主意呀?”宋長恩說:“跟你一幫兒的有幾個,能保證把票投給徐棟梁的。”宋小慈想想說:“八個,算上我和徐棟梁十個。”宋長恩說:“你班有多少學生?”宋小慈說:“四十三個。”宋長恩給宋小慈算了筆賬,按照過半數的選舉規則,徐棟梁得票達到二十二張即可。宋長恩說:“你只需再額外爭取來十二張票。”宋小慈說:“這賬我會算,可這十二個人咋爭取嘛?背靠背寫票,誰曉得誰選的誰?”宋長恩說:“小慈,你把能爭取過來的人列個名單出來,不要限于十二個,多多益善。”宋小慈坐在椅子上歪著頭想,在演算本上寫下了十七個名字。宋長恩把十七個名字看在眼里,他說:“你在每個人的名字后面寫上這個人喜歡什么。”宋小慈從似懂非懂,到有點懂了。宋小慈說:“爸你又要破費了?”宋長恩彎起手指敲宋小慈的頭說:“這也是一種投資嘛!”宋小慈開始苦思這十七個人的喜好,想起一個寫下一個,這個過程耗去了宋小慈近一個小時。宋小慈想得頭都大了,他給宋長恩說:“爸,要不是你說讓我讓著徐胖子,他在我眼里還不如只毛毛蟲。”宋長恩說:“蘿卜不大長在了畦埂上,誰讓人家是村長的兒子?官二代嘛。”宋小慈把寫好的紙頁撕下來,交給了宋長恩。老規矩,宋長恩給了宋小慈一張百元大票。這錢宋小慈不承認是宋長恩賞的零花錢,他堅稱這是宋長恩給的活動經費。宋長恩讓宋小慈省著點花,宋小慈說:“爸,花錢地方太多,不是我不省著點花,過去請客吃飯喝啤酒兩塊錢一大瓶,如今徐棟梁要喝純生,還只喝易拉罐不喝瓶裝的,易拉罐的純生啤酒一罐要七塊錢。”宋長恩說:“沒三塊豆腐高還喝酒?喝還要喝純生?”宋小慈說:“可樂雪碧冰紅茶都過時了,現在小學生聚會都改喝啤酒了。”宋長恩說:“喝吧喝吧,看不把你們這些小妖一個個都喝成傻蛋。”
第二天,宋小慈與徐棟梁一起上學,把徐棟梁安頓在了西河套楊樹林里。宋小慈從家里把宋長恩的吊床拿了來,拴在了兩棵楊樹上。宋小慈拴好吊床讓徐棟梁躺上去試試,徐棟梁躺上去說舒服死了。宋小慈在心里罵了句,你他娘的倒會享受,誰不知睡在上面吹風舒服死?宋小慈去了學校上課,中午打發錢守杰給徐棟梁送來了烤雞翅加冰鎮可樂。晚上放學宋小慈來樹林叫上徐棟梁回村。宋小慈回到家,見柜子上擺著宋長恩進城采買來的物品。宋小慈照著紙單查對,一樣不少。
周四徐棟梁才來班級上課,老胡把徐棟梁叫到辦公室問寒問暖。徐棟梁把宋小慈教給的說辭復述給老胡,老胡囑咐徐棟梁注意腸胃,還建議徐棟梁吃點活菌片有利于消化。末了,老胡把話題拐到選班長上,徐棟梁說:“胡老師謝謝你能等我回來選,這下不論我選沒選上,我都心甘情愿了。”老胡說:“徐棟梁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說明你的覺悟性很高。”選舉在下午第七節自習課進行。老胡把程序搞得一絲不茍,選了計票員、唱票員、監票員,還讓參選者到講桌前來進行兩分鐘演講。徐棟梁說的都是宋小慈給寫好的,即便這樣徐棟梁也緊張得不行,話說得磕磕巴巴,氣得宋小慈想上去踹徐棟梁屁股。趙光一就不一樣了,走上臺,意氣風發,勢在必得,陳述了他當選后的班級管理措施。發了選票,四十三個人低著頭寫名字,寫好投到一只鞋盒子里。計票員在黑板上寫下趙光一與徐棟梁的名字,唱票員念一票計票員在對應的人名下畫“正”字,一票一筆。計票完畢,老胡驚得大眼瞪起了小眼。民意醒目地寫在黑板上,徐棟梁二十七票,趙光一十六票。徐棟梁順利連任。最后一張選票念完,宋小慈的鐵桿兒歪脖子崔寶帶頭鼓掌。徐棟梁靦腆地站起來,向他的支持者們表示感謝。老胡覺得這場景太像一場正規的選舉了,與美國選總統比似乎也沒什么程序上的不妥,但他不知道中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這個選舉結果這么出乎意料。大家都在為徐棟梁鼓掌時,宋小慈雙手也鼓著,但他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像這場選舉他只是個旁觀者。老胡很女性化地咬著嘴唇半晌沒說話,盯著宋小慈看。當宋小慈的眼神與老胡對視上時,躲開去的不是宋小慈,而是老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