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杯是好杯,瓷質輕盈通透;茶更是好茶,香葉,嫩芽。
水一沖,蜷曲的小茶米在水中不甘心地旋轉掙扎,終于脹成長葉,直挺挺溺了。
孫嫂抿了一口,把杯子往老伴跟前一推,說:“嘗嘗,兒子帶回來的茶葉,上千元一斤哩。”誰知杯子咯噔一下竟歪倒了,孫嫂趕緊扶正杯子,堵住水,埋怨道:“不喝就不喝,耍什么臭脾氣。”
孫嫂拿來抹布,細細抹著,抹得心里賊亮:老頭子是怪我懶,糟踐了好茶葉呢。
拿杯子泡茶,這種事老頭子最為不屑。他泡工夫茶可講究著咧,水得是活水,火得是活火,經常天沒亮就忙活開了:上山接水、泥爐生火、欖炭煮水,先熱上一遍茶盅,再挑揀出粗中細不等的茶葉分層置于壺中,首遍洗茶熱杯,第二遍才低灑茶湯。斟茶時也有講究,先來個關公巡城,再來個韓信點兵,三個杯的茶就色澤如一、高低持平了。正是這份不偏不倚,讓五兄弟五家人,擠在一個小小四合院中,竟也兄謙弟恭,妯娌和睦。身為老大的老頭子經常敲著煙灰自豪地說,這工夫茶,喝的就是一家和氣哩。
兒子把孫嫂接來城里那天,孫嫂啥都不舍得扔,大箱小箱塞了滿滿一車,喝了幾十年的工夫茶具自然不會忘,要不是兒子攔著,她都想把泥爐也搬了去。到了城里,水是桶裝水,爐是電磁爐,孫嫂也不嫌棄,興致勃勃地擺弄開,可沒幾天,就把工夫茶具束之高閣了。為啥?兒子經常應酬,半夜才回家,兒媳躲房里噼里啪啦敲著什么,孫子更是把自己關書房里不出來,大費周折泡的工夫茶,給誰喝?
可今天,孫嫂鐵了心要泡工夫茶。孫嫂把工夫茶具小心翼翼地翻了出來,積滿茶垢的紫砂壺、景泰藍茶杯、實木茶盤、正副茶洗……一應俱全。
孫子回來看到孫嫂正泡工夫茶,很是詫異。孫嫂忙解釋:“是你爺爺想喝咧。”
兒媳見此情景,嘀咕了句:“一個人喝茶那么麻煩干嘛。”孫嫂忙說:“你爸也想喝咧。”
兒子回來時,原本在沙發上打起瞌睡的孫嫂猛然驚醒,下意識就按下燒水的開關。兒子驚道:“媽,這么晚還喝茶?”孫嫂揉揉眼睛:“你爸想喝咧。”
泡好茶,孫嫂伸長脖子喊開了。
“娟兒,食茶哇!”兒媳應了句忙呢,就沒了聲響;
“兒子,食茶哇!”兒子一句很累了,搪塞過去;
“小寶,食茶哇!”孫子戴著耳機做作業頭也不抬。
孫嫂不吭聲了,把杯子往老伴跟前重重一放,“老頭子,咱倆喝。”一杯下肚,孫嫂又喃喃自語:是茶不夠好喝?
以前在老家時,老頭子喚一聲“食茶哇”,兄弟妯娌就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半奔過來。因杯子只有三個,眾人謙讓著“你食你食”,等推辭不掉的人喝完了茶,拉上兩句家常,大伙又小跑回去,誰也沒耽誤了活計呀。
是了,肯定是茶不夠好喝。
第二天趕早,孫嫂就拎著水罐上白云山接泉水去了。等孫嫂提著兩罐水回來時,兒媳正要上班。她見孫嫂揉著老腰氣喘吁吁,急得大叫:“媽你折騰什么呀,閃了腰咋辦。”
可孫嫂還不滿足,跑郊區買了個炭爐回來,怕毀了客廳的地毯,就搬到陽臺燒,茶還沒喝上,物業先找上門了。兒子得知后氣得在電話里大吼:“我生意上的事夠煩了,小寶又在學校跟人打架,你就不能少添亂?”
孫嫂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不敢吭聲。兒子確實不易,昨晚還聽小兩口在房里吵得厲害。等兒子一掛線,孫嫂對著老伴一陣埋怨:“都怪你,非要喝什么工夫茶。”
倒是孫子對炭爐這新鮮玩意很感興趣,攛掇奶奶搬到廚房里,偷偷幫著生火。又學著奶奶的模樣高沖低斟,迫不及待地嘗了嘗,“果然好喝呢。”孫嫂也很高興,“小寶沖的,當然好喝。”
兒媳一進門,就被小寶興沖沖地拉去試茶,趁機問起學校打架的事,才知他受了委屈,不禁眼眶泛紅。孫嫂拉著兒媳的手,“娟兒啊,你們忙歸忙,該喝的茶還得喝。以前你爸喊我喝茶的時候,我不是忙著做飯刷碗,就是忙著洗衫打掃,結果他跟我,還不如跟他兄弟親咧。”
兒子回家時,見客廳這么熱鬧,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已被小寶強拉到沙發坐下。他瞥了一眼,尷尬地說:“才三個杯,你們喝吧。”
小寶現學現賣搶著說:“爸,工夫茶就得這樣,喝完了拿開水燙燙給下一個人喝,熱乎乎的,那才叫一家人呢。”
這一晚,灌了一肚子茶的孫嫂反而睡踏實了,沒再絮絮叨叨對著老伴的遺照說個沒完。
編輯/賈馥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