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生命鮮活
我注意到,歐美作家描寫死亡時,不但富于想象力,也充滿親情。美國著名的《紐約客》雜志,有一篇小說《昨天》,講一名過五十歲生日的男子,走進一個距他兒時家不遠的酒吧。他看見從倫敦辦公室回家的父親,站在吧臺前。父親沒認出他來。他非常高興看見了父親,特別是父親已經死去十年,母親過世也五年了。然后,他從放在吧臺上報紙的日期,算出父親這時的年齡,只比現在的他大一歲。
于是,五十歲的他和五十一歲的父親,不是以父子而是以酒客的身份,在老家附近的酒吧相遇,攀談起來。隨后,父親邀請這位才在酒吧結識的陌生男子,回家喝杯酒。他去了,回到老房子,看見了他的母親。父親和母親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沒有什么交流。他看出父親的寂寞,為父親做了全身按摩。三個人談了很多很多。他重新體會到家的溫馨。
這也是一種穿越。這篇外國版的聊齋志異,充滿真情實感。
我想到另一位作家,意大利的基亞拉先生。我掀開先生的書,與他相遇。基亞拉告訴我,他的一位富翁朋友A,出身卑賤,年輕時當過“催命鬼”。A把絞索套在犯人脖子上,臨離開,伸腳一踢,將犯人腳下的凳子踹掉,只聽見“咯得”一聲,完事,犯人像鵝一樣被吊得滴里郎當!A頭都沒回,走下行刑臺,揚長而去。剩下的勾當:驗尸,卸下尸體,埋掉,由別的劊子手忙活。伙計們都佩服A:這小子,真溜兒!
后來,A為逃避這種生活,學會另一門手藝:裁縫。可是,每次給顧客量尺寸,量到脖頸,給顧客試新衣,整理到脖領處時,他就情不自禁地要勒死人家!
二戰后,A成了富翁。有一次,A走進理發店,見一位顧客,和他四十年前絞死的第一個犯人長得一模一樣。顧客的頭上,垂下根吹風扇電線。A忍不住本能地走過去,要抓住絞索似的電線……他驀然驚醒!過去的生活,對他的壓力太大了!
順此思路,捋下去,我翻開中國的線裝書:清朝文人金圣嘆,狂放不羈,能文善詩,評點《水滸傳》《西廂記》《左傳》等書,感嘆“真讀書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后來,金圣嘆因抗糧哭廟案,冒犯皇帝,被處極刑。金圣嘆身陷囹圄時,叫來獄卒說“有要事相告”。獄卒以為大師會透露出傳世寶物的秘密,或要揭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內幕。沒想到,大師的“臨終要事”,竟是指著獄卒送的飯菜說:“花生米與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金圣嘆喝斷頭酒后,說:“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另一種記載說:那年雪早,行刑前下起雪來,金圣嘆高聲吟了一首詩:“天悲悼我地亦憂,萬里河山戴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唁,家家戶戶淚長流。”劊子手刀光一閃,金圣嘆頭顱落地,從他左右耳朵里滾出倆紙團,一個是“好”字,一個是“疼”字,死時金圣嘆仍面帶微笑。魯迅稱之為“化屠夫的兇殘為一笑”。
我推開陰氣彌漫的中外書籍,到現實中去,來到鄉下河邊。老船夫跟我挺熟,招呼道:“來了。你肚里有才,我船里有貨,要什么?”我看見,船艙有魚有蝦有蟹。船頭還有一只黃鼠狼,濕淋淋,好像剛從水里爬上來的。傳說黃鼠狼住在墳墓里,要是嗑開死人骷髏,吃了誰家祖先的腦子,就會知道誰家幾輩子的事情。老船夫朝黃鼠狼點點頭,像征求大仙的意見,邀我上船走一遭。老船夫打撈河鮮,也渡人。老船夫告訴我,河上有路,要不,船就會在水上亂走。船翻不是風浪太大,是走到沒有路的水上了,走上自己不該走的路。老船夫告訴我,天黑時,在河里淹死的人,會回到岸上,坐在一起劃拳,喝酒,拉家常。有些鬼走后再沒有回來,往生投胎去了。
我知道,好多年前,老船夫的女人,就是他撈上來的。汛期一到,天空布滿烏云,雨點砸出的河面波光閃閃。河邊的蒿草,像妄想狂。船夫凝視上游,河水從山谷里流出來,水汽蒸騰,黑霧蒙蒙。山谷前方,是車站大橋,再向前,是遼西邊城,隱隱傳來報警的槍聲。遠方山谷出現駭人的情景:整個豁口被封死,驚濤怒立,洪峰齊山。突然之間,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傾倒,響起轟雷般崩坍聲,谷口處重新豁亮起來。洪峰奪山而出。船夫抹把臉上的水,朝前方一指:“梨樹!”一棵被山水連根拔起的梨樹,根須如叢,梨蛋燦爛,幾乎是站在水面上,漂下來。河灘上的人跺腳道:“危險!快上來!”船夫大叫一聲:“人!”果然,洪峰托舉梨樹,樹干上抱臥著一個人。河灘上的人喊道:“甭管了!準是個死人。”船夫怒吼:“死了也是人!”剎那間,洪峰轟然撲來,金燦燦梨樹仿佛千手觀音,凌空飛蕩,河水翻滾,黃昏飛灑,滿天鴰噪。船夫撈起了那個人,是個女人。第二年,船夫家的土炕上,響起呱呱的啼聲。驢駒打滾似的,嬰兒長成個棒小伙兒,遠到繁華的都市打工去了。
浪 山
我作為《地理雜志》的撰稿人,跟著山娃,徒步上山。當地人說,你若有造化,能看見什么?
遼西丘陵,屬地震多發帶。山瘦,瘦骨伶仃,但山山有骨,峰峰猶獸,脊梁拱動,像要奔騰起來。晴好天氣,峰得日,嶺得月,美妙如夢;孬糟景氣,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霧罩。風吹云散后,露出滿山皺褶,極丑。
下雨了,我們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往上爬,雨更稠。迎面山峰前突,山腰收縮,山腳仿佛沒了,猶如要傾倒的危墻。山根似半坡崖洞,我和山娃躲進去避雨,一股霉菌味嗆人,巖壁糊滿綠蘚,地上散亂著羽毛、獸糞、白骨。我感到頭頂億萬年滄桑壓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蹲著,縮脖拱肩,像澆濕的鳥,往外瞅。閃電劃過傾斜的天空,雷聲炸響,云濤怒立,暴雨傾盆而下,山水轟轟涌涌,令人毛骨悚然!
我扭回頭,往洞里瞅,洞口白光洇進山洞腑臟。我出現幻覺,看見一個老兵,須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肚子。老兵牙全沒了,兩手逮住餑餑,像老鼠將食兒拖進黑洞,擱牙幫窸窸窣窣嗑。老兵腮幫抽搐,滿臉皺紋顫抖,吃相兇猛。干掉餑餑,老兵挺身站立,從腰間抽出軍刀,在半空中亂砍,鮮血迸濺……我“啊”一聲,臉色煞白。那個老兵,聽見我的驚叫聲,仰身摔倒,消失在一堆白骨中。
山娃嘴角一挑,說:你看見老兵了。
啊啊!我驚訝得合不上嘴。endprint
山娃說:你能看見他,走運了!
我說:山娃,雨小了,咱們趕緊走。
我們倆像山頂洞人一樣鉆出去。山娃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野草雜樹獰生于石隙間,草木之綠經醬黑色山石襯托,顯得蒼老多了。山風硬,噎得人說不出話,我和山娃弓著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濕,霧氣升騰,一步一滑,腳印有一尺半長,仿佛巨人猿的足跡。
我們倆進入斷層帶,東面、西面和南面,深谷遍布,谷緣被草遮掩,到處是看不見的深淵。到了扔石頭問路的地帶,晴天時,扔一塊石頭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聲,回音擴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塊石頭出去,只能看見混濁的水,只能聽見嗬嗬水聲。烏云洶涌,罩滿山頂,大白天,天竟完全黑了。我發現,我們倆好像在繞圈子,分不出東西南北,迷失方向了!
我站住,嘀咕道:哪邊是北?
我們倆望天,一絲亮縫不透,雨淅淅瀝瀝下著。老百姓講話:抓瞎!找不到北了!
我說:往前走吧。
山娃道:瞎走!差一步,就能栽進深淵!
我打個寒戰:那就別走,等天晴。
山娃說:等到明天行許能晴。
啊,總不能在這兒過夜吧。秋尾冬頭,山里氣溫會驟然下降。
山娃一摸懷窩兒,驚叫:酒葫蘆忘帶了。山娃被自己的發現擊倒,像攤泥,在這兒過夜,就是不凍死,山洪下來,也會被沖走,連尸身都留不全。
能發山洪?我問。
這么下雨,好不了。
我說:回去吧。
山娃說:家在北邊,哪邊是北?
我蒙了!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山娃帶我來浪山,雖說我花了錢,可不能坑人家孩子呀!
山娃擰緊眉毛,說:烏云從北邊上來的,那陣兒有風,雨肯定是由北向南,斜落下來的。
我們倆細瞅,淅淅瀝瀝的雨幕傾斜著。
山娃叫道:著啊!頂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
我蹙起眉頭,說:山凹里,風兜圈子,要是風向變了呢?
死靜。誰敢擔保剛才風向沒變?!
山娃抱住膀子抖顫,說:看看衣裳!
我愣怔。
山娃說:看看衣裳。風向要是沒變,右邊應該特別濕,咱們在能辨別方向時,右側直接挨淋了。如果風向改變,前后左右就濕得一樣了。
我一摸,果然右側比左側濕得厲害。我看完自己,又去摸山娃的衣服,驚喜道:你的也是右邊濕。
山娃呵呵笑道:風向沒變。咱們有腦袋!
我和山娃迎著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滾下去,聲音咔咔啦啦,很堅硬,證明地面是硬的。我們倆心中說不出的欣喜,找到北,回家。回家真好啊!
嗨,你交好運了
我們遼西許多村落,不叫村、莊、屯,叫營子,由漢族屯兵墾田,蒙古族部落定居,演化而成。營子,透露出尚武習俗。營主由軍人成為擁有行政權、司法權、土地權的領主。村民走親訪友,外出經商,只要離開營子,須經營主同意。營主枉殺平民,罰主子賠償牲畜。平民殺死營主,凌遲處死。這種營子,在金、遼時代,像雨后竄出的蘑菇,遍布遼西大地。
滿族人崛起,揮師入關后,東北成為清王朝后方。北邊蒙古,千百年來,部落間征伐不絕,戰敗的將士淌著鮮血,退出大草原,流入遼西邊地,與漢人、滿人雜居,互通姻好,繁衍不息。老百姓說,至今天黑時,仍可看見北方磷火閃爍,仍可聽見北方半空中隱隱響起廝殺聲。營子人滾下馬,跪在地上,祭拜先人,直到惡云飛散,圓月靜靜地升起。漢族人呢?大多來自山東、山西、河北、河南,一方水土不足以養活一方人時,就得走出去,便有了走西口,闖關東,便有了營子里的漢人。
這一帶實行縣、旗并立,漢、蒙分治。縣理漢事,旗管蒙務。縣、旗下面的營子,分漢人營子、蒙古營子。但許多營子里,漢人、蒙人、滿人混居。縣府貼出告示,命令營子人燒荒開地,廣種糧食;旗府馬上張榜,嚴禁敗壞草場,須養牧牲畜。兩張告示挨在一起,聽哪個爹的?不種糧食,米稅照收。不養牲畜,一條牲畜腿的稅都不能少交。老百姓得活下去呀!于是,漢族人走出營子,做買賣。漢人在義縣開設木市,在北鎮開設馬市,用木材、馬匹、牛、羊、皮革、毛氈,交換中原人的糧食、布匹、鐵鍋、茶葉、鹽。我的桌子上,擺著一份當時的物價表。馬分三等,上等一匹十二金,中等一匹十金,下等一匹八金,一金即一兩銀子。老病殘馬,不準入市。集市上嚴禁武器、火藥交易。沒有金銀錢幣,以物易物。
而營子里的蒙族人,瞧不起買賣人,馬背上的民族蔑視經商。蒙族人或者游牧,或者出家當喇嘛。我所在的遼寧省阜新市,有一座瑞應寺,正殿高懸清朝皇帝御賜金匾,滿、蒙、藏、漢四種文字熠熠生輝。蒙族家庭,至少有一個子弟被送去修行。瑞應寺有名的喇嘛三千六,無名的喇嘛賽牛毛。寺院研究天文、地理、日月食、旱象澇災,每年編撰一部歷書,交給大眾傳抄,指導農事。寺院研究醫學,學徒喇嘛先學習蒙、藏文字,背誦醫典,聽師父講解,領悟通盤藥理后,攀登高山峻嶺采藥,年年都有小喇嘛摔死。有的喇嘛還俗后,坐鎮一方行醫,營子人趨之若鶩。瑞應寺成為蒙醫藥學發祥地,三百年來,培育出蒙醫四千多位,散布于東北、內蒙、甘肅、新疆、青海、西藏等地區。寺院研究哲學,講授哲學經義,學位分學士、大學士、博士。喜丹森博士著有《初二海潮》一書,初二海潮比十五海潮小得多,他比喻自己學問淺薄。喜丹森以蒙古人的思維方式,提出一個一個命題,然后一個一個解答,每次解答畢,都祈祝讀者一句“望交好運”。喜丹森認為:“所有言行的根子是學問,所有學問的根子是智慧,所有智慧的根子是命運,所有命運的根子是言行。”哲學學部的高僧們,講起白公雞和紅公雞在磨盤上的斗爭,能從天亮講到天黑。瑞應寺舉辦法會時,營子人紛紛趕來,喝廟里施舍的肉粥,看喇嘛們跳查瑪舞,鼓號齊鳴,鬼神歡騰。
這是多少年代前的景觀了。半個多世紀來,香火由盛轉衰,又由衰轉盛,有前因也有后果。我陪同北京、天津等地的朋友,朝拜過瑞應寺,但沒去過營子。就是去,營子也面貌全非了。春分后,我獨自去了“邁來三姜土營子”,意思是“羊歡叫的好脾氣營子”,它的名字引起了我的興趣。如今營子領頭人,有復員兵、商人、還俗喇嘛的后代,有漢族人、蒙族人、滿族人,個個驃壯豪放。沒想到,這個營子的領頭人,是個女孩,農業職高畢業的,戴副金邊眼鏡,皮膚粉白透紅,美艷驚人。我問她是什么民族?她笑道:沿著遼河尋找吧,我的血緣復雜透了。女營主牽著馬,陪我在田野上巡視。春耕了,犁鏵奔騰,泥浪翻卷,泥土氣息醉人。我彎下腰,面對土地,任何人都得低下頭。我抓起一把土,營子人,能捏出七竅靈通的泥人、泥動物,用嘴吹出不同的聲音,人有人聲,狗有狗吠,虎有虎嘯,叫“泥咕咕”。在這咕咕叫的泥土里,我撿起一片殘瓦,從涂釉看,是清朝的。我拾起一枚綠銹大錢,是遼代的。過去的東西俯拾即是,栩栩如生。年輕的女營主望著我,迷人地一笑,說:嗨,你交好運了!endprint
三個異鄉人
我沒有想到,在京城處理稿件事宜,待的時間不長,會和老嗑黏乎上。世界上很多事情是無法預知的,好像冥冥之中,上天早給你做了安排,時候到了,跟你有關的那個人就該出場了。
那天,我乘公汽去迎賓館,一位抱著孩子的少婦,在我前面上車。車里人不少。一個小伙子,抱只帆布袋,量尺、線墜、鋼釬、泥抹子等工具,探頭探腦露出來。小伙子站起身,給抱著孩子的少婦讓座。少婦坐下后,竟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往里一躲。青年民工很敏感,盯住少婦,直盯得她渾身不自在,怒問道:你要干什么!青年民工笑了:我在等你說句謝謝!
少婦好像很生氣,扭臉朝向窗外。周圍乘客奇怪地瞅他。我卻對小伙子感興趣了。我們同在賓館站下車,我主動打招呼。小伙子仍是一副調皮樣,熱情地說:在車上時,你的眼神跟別人不一樣。我說:你非要那個情嗎?小伙子說:我們鄉下人,講究知恩圖報。我說:你雖然沒有等到一聲“謝謝”,但祭出了自己的尊嚴。
小伙子仿佛遇到了知音。聽說我去賓館,說:我叫老嗑,去賓館后面的工地干活。我對象叫夠玉,常去酒吧街,她有麗人卡。
哦,這又使我意外。在精英人士喜歡光顧的酒吧街,經常出現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學生。她們手中持有“麗人卡”,在酒吧喝酒聊天,花銷免費,還能賺錢。有的手上有幾張卡,去這些地方,店里一次給50元到100元,也有按月付的。刷麗人卡要自己簽字,電腦里有持卡人照片,只能本人用。她們玩得開心,買衣服不愁了,下舞池風情萬種。原先,店里人氣不是很旺,靠麗人們光顧,生意漸漸火爆,美女經濟嘛。在校女大學生去酒吧,叫“炒場”,有些還簽了合同。在酒吧有什么收獲?能結識許多朋友,都是社會上有本事的人,懂的事情多了,覺得自己成熟了。當然,也有男的跟在身邊,蹭來蹭去。坐下休息時,有時兩個男的同時過來,想搭訕同一位酒吧麗人,結果吵起來還動了手。我問老嗑:你的對象,夠玉,是……?老嗑說:我們一個村的,她從鄉下考進城,在念大專。
哦,我覺得滋味復雜,一時無言。
我在迎賓館處理稿子,晚上休息,去附近老街,路燈似流水在石板路上波波閃閃。我看見許多青春美少女,哪一個是夠玉?一張露天臺球桌前,幾個小青年在揮桿,將一枚枚鋼镚,砰砰匍匍拍在案子上。有兩位信天主教的中年婦女,低著頭,垂下眼睛,畫著十字,匆匆經過,向民國年間戳起的教堂走去,鐘聲響了,一下一下悠蕩開。老街,似中西合璧的攝影棚。
我饒有興味地逛著,眼睛一亮,一家鄉村風格的酒店里,老嗑和一個女孩并膀坐在一起,雙雙望著窗外。老嗑看見我,笑了。我走進去,老嗑拉女孩一把,站起身,顯得格外親切。我笑道:夠玉。女孩一點也不意外,含笑向我點頭。我在他們對面坐下,說:你們喜歡這里。老嗑說:我頭一回來。仰臉一笑:還是家里好,蹲在灶臺上吃,鍋底燉土豆,鍋幫貼大餅子,蒸氣竄圓后,掀開鍋蓋,揭下一個大餅子,彈彈金黃嘎巴,匍匍咬。我不使碗,鍋就是碗,筷子探進鍋底,戳起土豆,一仰脖兒,就逗進嘴了。
真是個話癆。我笑了,說:俯仰自如呀。喝點酒吧。
店伙計過來。我點了炒菜,半斤酒。
啥牌子酒?店伙計問。
我說:啥都中,只要不是貓尿。38度以下的酒都是貓尿,雖說彬彬有禮,性體綿軟,會服侍人,但躲躲閃閃,滑頭,讓人不痛快。
店伙計說:城坊老白干。老白干氣性大,不怕惹是生非,刺激。
要散的。老嗑叮一句,跟伙計走到柜臺前,上面坐著酒壇,壇肚上貼著“城坊老白干”幾個白字。伙計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老嗑嘗。老嗑笑了,說:賊小子,我懂你們這門道。酒輕水重,上面漂的酒濃,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點水,下面水里有點酒。你讓我先嘗口上面的,我一點頭,你的酒提溜就“咕咚”一下抄底嘍。
店伙計吃驚地張大嘴,悻悻地返回柜臺。我加的酒菜上來,我們邊吃邊聊。這時,一位中年男人走向柜臺。我被他的手吸引住了:中指和食指又細又長,竟一般齊,像鉗子。柜臺伙計遞給中年人一碗酒,問:鉆地道了嗎?
中年男人抿一口酒,說:剛下公汽,開了個天窗。
柜臺前的人,沒想到我懂這行話,“褲兜”叫“地道”,上衣兜叫“天窗”。怪不得,中年人的手,是天生挾錢包的料。老嗑也注意到了,俯身對夠玉道:鉗工。
夠玉低頭吃喝,好像沒聽見。
柜臺伙計朝我們一努嘴,說:大魚。
中年男人撂下空酒碗,在柜臺摁下幾枚鋼镚,扭身出去,經過我們這桌時,夠玉頭都沒抬,倏地將背包一撥,轉到胸前。“鉗工”摸魚兒一樣的手,落空了。柜臺伙計暗吃一驚。夠玉挺起上身,臉上露出迷人的笑:人釣魚,魚也釣人。中年男人提溜空,收起“魚竿”,背著手,沒事似的出去了。
老嗑走到柜臺前,逼視伙計,咬著牙巴骨,迸出倆字:黑店!
柜臺伙計謙卑地微笑,不搭腔。
夠玉挽住老嗑的胳膊,說:哥,走吧。對經過咱們身邊的人好點,下輩子不一定能遇見了。
我們走出酒店。三個異鄉人,走在燈火瘋狂樂聲瘋狂的老街上,心情爽極了。
嘴 好
一個人,有一張好嘴,頂不濟,也能混個吃喝。嘴好是福氣,說的人,聽的人,都樂呵。嘴好不要身份,不要文憑,不要官位。庶民百姓,市井閑人,鄉間無賴,備不住都能長一張好嘴。
我就不行,嘴拙。但我喜歡哨客,像掏藥引子一樣地尋覓他們。
哨客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在老北京南城,有家中藥鋪叫西鶴年堂,這天夜里,有人敲門,要買刀傷藥。伙計付了藥收了錢,隔小窗口一瞅,這人有點臉熟,沒等想起在哪里見過,那人一轉身,就不見了。第二天早晨,伙計數錢入賬,發現收的錢竟是給死人燒的冥幣。伙計再一想那人的長相,原來是前幾天在菜市口刑場被斬的犯人。
從此,老北京詛咒人,就會罵:去西鶴年堂買刀傷藥吧!外地人不好明白的語言,人人都覺得有趣的故事,自有產生它的根基。endprint
哨客說:在咱們邊地,很早以前,就崇尚遠行,帶上獵槍,那時候野物真多呀。你在上風,野兔嗅不到你的餿汗味,嗅不到你的火藥味。你居高臨下,舉起槍。野兔前腿短后腿長,要是朝上坡跑,身體平衡,跑起來飛快。但它背對你,向下坡跑,前低后高,像袋鼠跳躍,每躥起一下,就是一個瞄準點。野兔驚飛草叢中的山雞。槍響了,沙彈煙霧爆騰,你被震得顫抖,啐口唾沫,走向前,撿起野兔、山雞,走到山根下,架起篝柴,點燃燒烤,野物香味飄起來。在邊地行走,也有彈盡糧絕時,便去經過的人家,討一口飯吃。不能進人家的屋,蹲在當院,捧住碗造。鄉村碗大,飯菜盛得崗尖。吃完了,陌生路人撒目院子,看見老樹墩,就掄起尖鎬劈柴;看見大笤帚,就抓住掃院兒,掃得一方土院花紋清晰;看見扁擔、水筲,就給主人挑滿水。若是戶整齊人家,院地干凈柴火垛高聳水缸滿溢,啥活沒有,主人便對尷尬的路人說:等你回來,從這兒經過時,再來吧。你心里欠下一筆賬。但返回時,蹲在院里,飽餐一頓后,仍舊沒有活兒。你要回家了,便趴在地上,給主人磕個響頭,走了。
我聽得著迷,又懷疑:用得著這樣嗎。那個年代,咱們這里民風兇悍,土匪挺多呀。
哨客大咧咧一揮手,說:那當然!你窮得倆卵仔一夾叮當響,就去拉桿子。帶一支槍算一股,牽一匹馬算一股,沒有槍,沒有馬,跟在胡子馬隊后面跑,叫“拍巴掌的”,本身也算一股。搶劫大戶后,按股分紅。
哨客講得津津有味:有一個車老板,趕著馬車,要從淺處過河,見一個戴草帽的漢子,低著頭,坐在河邊脫鞋扒襪子。車老板招呼:光腳過河多涼!漢子說:沒事。車老板說:入秋,水咬人了。漢子說:不怕。車老板說:上車吧,也不朝你要過河錢。漢子爬上車,車輪輻條激得河水嘩啦啦響,水里的太陽、山巒、樹木、枝杈上的鳥巢,破碎了。過河后,漢子從懷窩兒抽出匣子槍,掂了掂,說:你這人,心眼挺好呀!原來是胡子!胡子在河邊等“貨”呢。胡子饒過了車老板!
我看著得意揚揚的哨客,明白了:人生是一條河,與人為善,就是給自己留下了過河錢。
嘮到半夜,哨客問我:餓了吧?
我搖搖頭。
哨客說:你們讀書人講究吃夜宵。走!
我們倆來到街上。如果是白天,火紅的幌子下,會站著一位伙計,肩搭毛巾,吆喝:屋里請,又有包子又有餅,沒有麻花現給你擰!可這陣兒,天黑得連顆賊星都沒有,飯店早歇了。
哨客咣咣砸門板,把掌柜的從被窩里轟出來,鬧得滿街狗叫。我們坐在燈光明晃晃的店堂內。哨客吩咐:炒菜,燙酒!
掌柜的扎緊大抿腰褲,嘟嘟噥噥,向灶間走去。
哨客說:咋不把幌子掛起來?你這是賊店嗎?
掌柜的歪嘴一笑:半夜三更,擺啥譜!不情愿地拎起一只幌子,操起竹竿,走出去。
哨客吆喝:你不是四個幌子的店嗎,都挑起來。瞧不起誰呀!
四個幌子掛起來,紅光耀眼。
我笑了。我在民間,交下許多哨客朋友。我依仗他們,才有了一股,在文壇上拉桿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