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色
一
我討厭穆語凡。
我討厭他,絕不是因為他七歲寫《將進酒》,八歲作《蜀道難》,九歲一首《滿江紅》火遍大江南北,十歲便獲封“大夏第一天才少年”的稱號,并在朝堂上與我作對許多年。我討厭他,多半是由于他的作風有問題。
比如上個月,老太后過八十大壽,皇上是被天子聯盟頒發過“孝子證書”的,于是大赦天下,免稅半年。壽辰當日,大夏幾乎所有的官員攜家眷悉數到場,酒席從御花園擺到了宮門口,就在這樣盛大的排場下,穆語凡作為當朝宰輔,竟然唱了首歌。
更可氣的是,太后不僅沒有責罰他,還重重有賞,而進獻了八千八百八十八顆由南海珍珠鑲嵌而成的“壽”字屏風的我,也只是得到了一句口頭夸獎,需知道,我鎮國公府戰功赫赫,今年本是不必出征的,為了這些珍珠我遠征南海,浴血奮戰了三個月,竟然比不上一首歌。
后來,這首歌更是在京城乃至于整個大夏掀起了一陣流行風暴,我出門買根蔥都能聽到街頭巷尾的少女們一邊投壺,一邊傳唱:“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
當夜我便趕出一份奏折來,批判穆語凡身為一國之相,不僅沒有起到模范帶頭作用,反而帶壞社會風氣。
侍女小花勸我:“小姐,這已經是今年第三十八封彈劾宰輔大人的折子了。”
我望著窗邊搖曳的一抹燭火,義正詞嚴道:“為了讓皇上親賢臣,遠小人,費些筆墨算什么,只要能讓穆語凡下臺,本將不介意與他玉石俱焚!”說完,我將折子合起來,問小花,“對了,明日皇上要去哪里?我好當面將折子呈上。”
小花囁嚅了兩聲道:“明日……皇上要去聽穆大人的新歌,不過您不用擔心,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我已經打聽到了部分歌曲內容,我念給您聽——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留下來,嘿。”說完,小花又幾不可聞地補了一句,“你說,怎么就有人能寫出這么好聽又有內涵的歌呢……小姐,小姐!這大半夜的,您拿菜刀干什么?”
二
又是一日早朝。
我斜著眼睛瞥向穆語凡的時候,他剛打完一個哈欠。
這是穆語凡今日打的第三個哈欠,我有理由相信,他昨夜定是尋花問柳、花天酒地、縱欲過度、傷風敗俗,這樣的人如何能做我大夏丞相?
李公公一如既往有氣無力地唱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奏!”我高高舉起手中的玉牌,往外跨了一步。
皇上瞪了我一眼:“又是奏穆愛卿的?”
我點頭如搗蒜:“皇上英明!今日,臣要狀告穆相多日浸淫禮樂歌賦,因小忘大……”
皇上及時打斷了我的話:“那退朝吧。”
我:“……皇上,皇上您聽臣說完!”
皇上提起袍子就施施然往外走,全然不顧我站在朝堂上呼喊,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內。從前,李公公還會偶爾對我投來同情且安慰的目光,現在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了,而我身后的群臣,更是嘆了一大口氣,竊竊私語,內容大概是跟著我混是沒什么前途之類的。
畢竟這樣的場面,大家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用穆語凡的話講,他是文官圈的大哥大,我是武將界的扛把子,連上朝站隊時,也是他身后“呼啦啦”跟一批舞文弄墨的侍郎,我身后“烏泱泱”站一批舞刀弄槍的副將,因此,我和他是天敵。
而我大夏九五至尊的皇上,最寵信的不是為他開疆擴土的我,而是我的天敵。
比如上個月秋獵,大家說好的,誰能逮到最多的獵物誰為勝者,我帶著鎮國公府小分隊一路過關斬將,一舉拿下八成的獵物,當我乘興而歸接受大家贊賞的目光時,卻看見穆語凡跟在我隊伍后面,正在偷偷放走我打回的獵物。
若不是我滿場找穆語凡炫耀,以他這手隱蔽的功夫,我還當真發現不了他。
我當即飛身過去,按住了他的手:“穆相,人與人之間不能多一些真誠嗎?”
頓時,皇上與群臣的目光都向我們這邊投來,我想,是時候讓他們知道穆語凡是個怎樣卑鄙無恥的小人了。誰知穆語凡不僅臉上沒有一絲尷尬,而是轉頭對那只他方才放跑的狍子說:“傻狍子啊傻狍子,快回家吧,你想母親了吧?你是不是要去給你重病的母親找水喝了?你從小就聽話懂事,這片樹林是你賴以為生的地方吧,今后要多勤勉跑步,就不會被壞人抓到了。”
傻狍子早已跑的沒影了,留我在原地目瞪口呆。
誰是壞人?
話音未落,他用沒有被限制住的另一只手放走了我今日最引以為傲的獵物——一只海東青,并對著天空喊:“雄鷹啊雄鷹,你想念巢中嗷嗷待哺的孩兒吧,你想念這自由翱翔的藍天吧,你想念和平安寧的世界吧,快走吧,回到你的天空去,告訴你的后代,再也不要靠近肆意傷害你們的人類了!”
肆意傷害它們的人類?他竟敢這么說皇上!這分明是忤逆犯上,大逆不道!
我手下稍稍用力,將他另一只手也制住,心想,這次他可逃不掉了,不料遠處傳來了隱隱的啜泣聲,李公公誠惶誠恐地問:“皇上,皇上您怎么流淚了?”
皇上揮了揮手:“朕……朕想朕的母后了!”
群臣立刻紛紛開始抹眼淚,并喊著:“皇上的孝心真是感動人啊!”
我:“……”
后來,穆語凡用了半個時辰站在獵場中心呼喚愛,并就“保護生態環境,人人有責”為主題闡明了他的環保理念,“不要讓世上最后一滴水,是我們的眼淚”這句話被大為夸贊,史官記錄時的手都是顫抖著的,掌聲雷動中,我的內心是崩潰的。
明明……今天贏的人是我啊!
皇上當即下旨,五年內不再舉辦秋獵,還小動物們一個平靜家園。離開獵場時,皇上還特意點了我的名字:“蔣卿,你一個姑娘家,不要總是喊打喊殺的,學學穆卿,今日抓回獵物最多的就是你,朕就不多批評你了,知錯就好。”
我:“……”
畢竟是皇上金口玉言,說我錯,我便是錯了,于是我決定將滿腔怒火都發泄在穆語凡身上,當夜便穿著夜行衣潛入丞相府。
穆語凡愛茶,近日聽聞他得了一罐玉林巡撫獻給他的極品好茶,按照他的習慣,應該放在書房西側第一個檀木柜子第二格。
我輕手輕腳打開檀木柜子,將一包瀉藥盡數撒進去,又使勁兒晃勻了,剛關上柜門,身后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蔣小柔,你一個月出入我相府十八次,是不是該同我打個招呼?”
我嚇了一跳,回頭望去,書房東側的窗戶大開著,穆語凡倚在窗戶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一輪明月,對,我們夏國這位矯情的丞相大人,尤愛賞月,這書房設計得巧妙,東西隔成兩個間,看似相通,中間卻擋著個大書柜,因而我進門時沒有注意到他,這么說來,他一定也沒有注意到我。
我若無其事地背著手走過去:“晚飯吃得多了,來散步消消食。”
穆語凡這才把視線從天邊放到我的臉上:“鎮國公府在京城的西北角,我這丞相府在東南角,一來一回坐馬車都得半個時辰,你……是來散步的?”
我:“……”
穆語凡看到我吃癟,輕輕笑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月光溫柔地灑在穆語凡的側臉上,銀光籠罩下的他竟然頗有幾分英俊,說起來,他從前也是很安靜的小孩,喜歡安靜地看書,安靜地寫字,安靜地唱歌,安靜地看著我。
我同穆語凡,有多久沒有這般安靜又和諧地坐在一起看月亮了?
穆語凡的目光突如其來降落在我身上,意識到他在看我,我老臉一紅,竟然不敢回頭對視他。
過了不知多久,穆語凡柔聲喊我:“小柔。”
我嬌羞地回應:“在這兒呢。”
穆語凡囁嚅道:“有句話,我憋在心中很久了,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的臉更紅了:“你……你想說什么,就說唄。”
“畢竟你和我代表了大夏文武兩個圈的臉面,”穆語凡非常認真地嫌棄道,“你能不能為了社會主義建設洗個頭?”
我的刀呢?
三
我和穆語凡終究是一段孽緣,可這并不能讓我縱容他在朝堂上總是壓我一頭。
今日皇上看也不看我的折子就駁回,這口氣,我是咽不下的。
皇上走后,我立即扭頭望向穆語凡,他雙手揣在袖子里,笑得像只小狐貍,走過來朝我作了個揖:“幾日不見,小柔的黑眼圈更重了,不是想我想得失眠了吧?”
我的確是因昨夜寫折子彈劾他才熬夜的。
我退后一步,避開他的臉:“是在想你,想怎么做才能讓你不再出手禍害大夏。”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欠揍的穆語凡笑出兩個酒窩來,“讓我猜猜你要狀告我什么,哦,大概是近幾日南方旱北方洪,而本相把所有的折子都扣下來這樁事,你要奏我一個欺上瞞下、粉飾太平?
他怎么又猜中了我折子的內容?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懷疑我鎮國公府有他的內應了!
穆語凡打斷我的內心小劇場,腆著臉繼續說:“可就在這三天里,我已經開放南方所有糧倉賑濟災民,調出三萬人手去北方修整堤壩,并且在安排好一切后,也就是今早才遞了折子給皇上。若是按你的法子,要皇上親自去看折子,再找群臣商議對策,隔日才能擬好指令下發,一來二去,災民死傷數目便不可估計,就你這腦子呀,還是老老實實打你的仗吧。”
話音剛落,還沒有離場的圍觀群臣紛紛鼓起了掌來。
穆語凡伸出手,象征性把掌聲往下壓了壓:“低調低調。”
我回頭甩了一記眼刀過去,群臣立刻轉而討論今日的月亮為什么這么圓。
穆語凡頭上寫了“大勝”兩個字,施施然轉身就走,離開金鑾殿時,他沒有直接出宮門,而是拐了個彎兒朝皇上的書房走,而且手里不知何時多了個包著綢緞的盒子。
我連忙加快腳步追了上去,將大殿上的不愉快拋到腦后,問道:“穆相,你不回府嗎?”
“蔣將軍倒是很關心我下朝后的私生活啊。”穆語凡轉過頭來看我,“新得了好東西,自然要獻給皇上嘗一嘗。”
穆語凡對討好皇上總是有特殊的技巧。
但照往常來看,這個人小氣得要命,不是作個詞就是唱首歌,偶爾還會講段評書,也因此,皇上后宮不和的時候總喊他,他曾有一度獲封“后宮中老年婦女之友”的榮譽稱號。沒想到的是,他的粉絲圈逐步擴張后,有幾位公主為了爭奪他不惜以死相逼,求皇上賜婚。要知道,我們大夏雖然繁榮昌盛,但在天子聯盟中,畢竟不是霸主,宮里的公主,是用來和親的啊!此后穆語凡除了重大晚宴外,禁止他在其他時間進后宮,但這也說明他沒什么擔當,你撩了人家又不娶人家,簡直是禽獸。
他今日不作詞、不唱歌,也不講評書,而是真正給皇上送禮了,我的好奇心簡直要沖破云霄。
我正在走神時,穆語凡仿佛識破了我的心思,便問我:“蔣將軍不妨也來品嘗一番?”
雖然正中下懷,但我依然矜持地說:“既然你誠心誠意地邀請,我也就大發慈悲同意了,穆相請。”
可是當穆語凡打開那個包裝了至少五層的禮盒時,我愣住了。
我該想到的,穆語凡的茶道師承皇上啊……
“這是玉林巡撫前些天進京述職時帶來的極品茶,那幾日皇上繁忙,沒來得及見他,可憐他一片孝心,就放到臣的府里,由臣代為轉交。因為是給皇上喝的茶,臣又找了大理寺的人驗過,這才耽擱了。”穆語凡將一番話說得毫無漏洞,可他上個月還把這罐茶葉藏在了他的私茶當中,最重要的是,這個鮮嫩的色澤,這片頎長的葉片,這個奢靡的包裝,這不就是……被我下過瀉藥的那罐茶嗎!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李公公已經將煮好的茶水倒入杯中了,我沒有注意到穆語凡眼睛里閃過的那抹嘲諷,徑直沖過去,搶過一杯茶就往嘴里倒:“好茶茶茶茶!啊啊啊!”
穆語凡不緊不慢地招呼我:“不是我說,蔣將軍到底是個粗人,茶應淺嘗,怎可牛飲?這不是燙著了嘛。”
我感覺到唇上似乎被燙出了泡,咬牙切齒地回應:“是……穆相說的是。”
穆語凡這才站起來,拿起另一杯茶就要往皇上面前送:“皇上您嘗……”
不負眾望,這一杯茶又被手疾眼快的我搶下來了,然后一口倒在嘴里。我不能再讓穆語凡看笑話了,想我征戰沙場這許多年,流血受傷也沒叫過痛,何況是這只是一口熱茶,說什么也不能喊出聲來!
皇上這次驚呆了:“想不到蔣卿對茶喜愛到這種程度啊。”
我皺著眉,想敷衍幾句,可嘴唇已經疼得張不開了。
穆語凡憋著笑,直接端起了小爐子上的滾燙的紫砂茶壺:“皇上,您別急,咱們這兒還有一壺呢。”
我:“……”
我瞬間清醒了,才發現這根本就是套路,秋獵給我受了氣,穆語凡料到我當晚會去找他的麻煩,放出口風得了一罐好茶,蹲在那里等我做手腳,今日又特地將一罐茶包得像鎮國之寶似的,引我前來,偏偏我還入了他的陷阱。
皇上向來不管我和穆語凡的私斗,在他看來,將軍和丞相斗得越激烈,對皇家越好,這便是他在堅持的制衡之道。
今日,皇上早就看出了端倪,此刻大概是心疼我了,朝我揮了揮手:“既然你喜歡,就把茶拿去吧。”
我感恩戴德,朝皇上磕了一個頭,心頭在滴血。
出了宮門,我把茶罐子摔在穆語凡腳下,之前被駁回的折子也撕碎往他背后扔,一路走下來,知道的人知道我是在泄憤,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表演天女散花。
穆語凡上馬車之前扔給我一罐藥膏:“我自個兒制的,清涼膏,若是明日你嘴上的燎泡還不去,就涂涂吧。”
我一把打開他的手,口齒不清地說:“還不是你害的。”
“蔣小柔……我對你的心,你還不知道嗎?”穆語凡微微垂下長睫,神情十分落寞,片刻之后突然擠出一個笑來,“我這個人啊,沒什么樂趣,欺負你是我人生大事了,傻子。”
穆語凡上次喊我“傻子”,還是好些年前,他摸著我的腦袋,我攬著他的肩膀,在夏日夜晚的街頭吃小面,喝大酒。
他說:“傻子,你不上陣殺敵,夏國也不會一朝傾覆。
“傻子,你是個姑娘,你該彈琴念書繡鴛鴦,不該拿刀槍棍棒,不要……總想著戰死沙場。
“傻子,你曾經說,假如所有人都不喜歡我,你還喜歡我,那如果有一日我突然對你不好了,對你很不好很不好了,你還喜歡我嗎?”
我信誓旦旦地說:“你是穆語凡,穆語凡不可能對蔣小柔不好的。”
果然,我還是太天真了!
四
我與穆語凡時年二十一歲,相識了二十二年。
聽說我爹和穆語凡的爹是死對頭,他家世代宰輔,我家一門忠烈,導致了幾百年來不可調和的文武矛盾,就連鎮國公府和丞相府都分別處于京城的對角線上,于是我和穆語凡,從在娘胎里就聽對方的名字長大,他爹教他識字,認的是“鎮國公府是大壞蛋”;我爹教我射箭,靶子上掛著穆語凡他爹的畫像。雖然我們還沒來得及踐行父輩的愿望,他們就英年早逝了,可影響不可謂不深刻。
但我們真正相識,是在七歲。
我七歲那年進上書房,由于穆語凡打小就出盡風頭,一句“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讓全京城的鵝從食用家禽一躍成為名門新寵,于是比我早進上書房一年,也早早就被孤立了。
我去問兵部尚書的小公子邢進,邢進扯著我到一邊解釋。
“并非我們嫉妒他,而是我們走的流派不同吧。比如開春時,我喊他一同看牡丹,他對我說‘牡丹是中原特有的本木名貴花卉,芍藥科落葉小灌木,雖結籽而根上生苗,故謂牡,其花紅故謂丹,京城的氣候并不是最符合牡丹生長,因此沒什么好看的。講道理,我才七歲,他跟我說這個?”
我也覺得穆語凡的確有些過于炫耀自己的智商,于是追問:“他不去也就不去了,學堂里也是可以好好玩的呀。”
邢進一拍大腿:“問題是他去了!回來之后,太傅讓我們就這次牡丹花節作詩,我拿了第二,他拿了個頭名。”
我好奇地問:“你做的什么詩啊?”
邢進挺胸抬頭,吟道:“萬紫千紅開一片,花花綠綠真美艷。”
我由衷地贊嘆道:“還不錯啊,你真棒,那穆語凡呢?”
邢進嘆了一口氣:“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我:“……”
他為什么不能安安靜靜地做一個七歲的美少年?
邢進最終拍了拍我的肩膀,抬頭看天,深沉地感慨道:“有些人,是不適合做朋友的,比如穆語凡,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我那時年幼,不懂得聽邢進的勸告,一意孤行接近他,強行用我爹教導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的道理安慰自己,我多了解他,就可以更簡單地打敗他,可我最終也沒能騙得了自己,我喜歡他。
穆語凡上課時走神,我用小石子扔他的后腦勺;穆語凡考試時突然停筆,我給他扔小紙條作弊;穆語凡同太傅強辯這世界是個圓的,我幫他砸暈了太傅;穆語凡的箭術課不及格,我把自己的箭射到他的靶子上……
乖寶寶穆語凡,從前只能在上課路上和下課路上見到的人,自從遇見我之后,他就總是會出現在學堂門口被罰站,校場門口被罰站,以及在學堂大院里被罰掃地的情況。
在一次被罰擦走廊的時候,穆語凡終于對我開口了:“蔣小柔,你以后可以不把硯臺扔到太傅腦門上嗎?”
我拿著抹布愣住了:“我……我是在幫你呀。”
穆語凡覺得自己和我說不清楚了:“總之你離我遠一點兒就行了。”
我有些傷心。
穆語凡是被全學堂孤立的小孩,而我是群寵啊,我拋下大部隊想和他做朋友,竟然還被嫌棄了?
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放學的時候,我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在小河邊上溜達著思考人生,可我忘記了,小河邊是會有小流氓的。
小流氓出現的時候,我往兩邊的樹杈上看了看,很好,我爹安排給我的暗衛都很敬業,可我沒想到,第一個對小流氓出手的,竟然是穆語凡。
穆語凡回相府走這條小路時會經過這條小河,他撿起一塊磚頭砸向小流氓,拉住我的手就跑,須知道雖然我七歲,可我自小練的是軍中功夫,穆語凡用瘦弱的小胳膊牽著我,我有些新奇,就沒有敢用力氣,怕把他給弄傷了。
穆語凡一路拉著我跑到了一片樹林里,看看身后沒有人追來,他才喘了一大口氣:“很好,我們安全了,回家……吧”
他一松手,人就蒙了,從這一表情看,我認為,他帶著我迷路了。
我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吧,我有……人。”
我往四下的樹杈上一張望,很好,我的暗衛也跟丟了。
于是我和他大眼瞪小眼,良久之后,穆語凡才安然地坐下來,用樹枝在地上算著什么:“以相府和鎮國公府的勢力范圍來看,如果他們從京城的東邊和西邊進行掃蕩式搜尋,最遲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被找到,所以現在我們還是不要亂跑了。”
穆語凡說得這樣有理有據,我也就坐下來了。
夕陽漸漸要落山了,我和他背靠著背,竟然睡著了。
等我再醒來,已是月上中天。我伸了個懶腰,穆語凡轉過身來看著我,我打了個哈欠,眼睛里含了一泡淚,穆語凡被嚇著了:“你別哭啊,我今天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的,你不離我遠一點兒也行。”
他怎么還記得這件事?
我還困著,沒有張嘴講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他突然感慨道:“我不敢交朋友……我從前是個唱歌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紅,后來我朋友剽竊了我的原創作品,一炮而紅了,反正你也聽不懂……你還小。”
“我懂。”我給了他一個白眼,“你就是在炫耀你會唱歌。”
穆語凡:“……”
穆語凡臉上總掛著一抹憂傷,此刻抬頭看著月亮,表情就更憂傷了。
我湊近他:“你喜歡看月亮?”
“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和這里不一樣,但月亮是一樣的。”穆語凡回過頭來,恰巧與我的臉碰在一起,他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鼻尖碰著我的鼻尖,我笑開了,他卻僵持了很久都一動不動,最后還是我把他推開:“你看我的臉,像月亮嗎?”
我爹總說我長了個月亮臉,我娘總是反駁他說:“這哪是月亮,明明是大餅。”
由此可見,我的臉一定長得極討人喜歡。
穆語凡也笑開了:“對,你像個小月亮。”
我們是在天色微微發亮的時候被找到的,丞相府和鎮國公府的家兵狹路相逢,大家就“孤男寡女共處一夜”和“世風日下、傷風敗俗”等話題進行了半個時辰之久的討論,最后還是穆語凡提醒他爹:“我們才七歲。”
他爹這才老臉一紅,牽住他的手,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說:“回家。”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和穆語凡成為上書房形影不離的綁定好朋友,雖然大部分時間是我在闖禍,穆語凡給我善后,但大家都默認我闖的禍和穆語凡出的餿主意是分不開的,而穆語凡后來變得活潑開朗和我愛闖禍的本性也是有聯系的,我帶他逃課,他教我念書,學堂里依然沒有別人喜歡他,我的臉也并沒有變小。
有一年永和公主過生辰,上書房的同學都受邀入宮,他唱了首歌:“你就是我心中的棉花糖,甜蜜的夢想,有你世界都變了,就算天快亮。”
即便沒有人知道棉花糖是什么東西,可公主還是羞澀地一整天都粘著他。
某一次我們喝酒的時候,我也讓他給我唱,他想了想,說要給我唱一首更符合我氣質的,我欣然答應。
他把酒杯一摔,唱道:“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
我:“……”
可我們的好日子,只過到了十三歲。
那年穆語凡一路從鄉試殺到殿試,拿了個狀元回來,他家的門檻都讓媒婆給踏破了。他悄悄躲到我家來,同我說:“我不想做官,我只想做個混吃等死的富二代。”
我一把攬過他肩膀說:“那不做官就不做官唄,咱們倆一起混吃等死。”
穆語凡望著我說:“可你家……一門武將,連著三代,男人征戰沙場,姑娘入宮為妃,當今皇后娘娘正是你的姑姑,我聽說,已經有讓你嫁給太子的意愿了。”
“意愿……畢竟只是意愿嘛。”我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不想嫁,總有法子不嫁的。”
我始終沒有問,我不嫁太子,那穆語凡,你想讓我嫁給誰?
同年冬天,周國來犯,大兵壓境,那是我出生以來,夏國最危險的時候,我爹臨行前將鎮國公府的一切都交到我手中,他說:“若是我回不來,保衛大夏的擔子就落到你的肩膀上。你沒有哥哥,沒有弟弟,你就是鎮國公府的脊梁。”
我果然沒有等到我爹,勝利的大旗歸來時,將士們抬回了我爹的棺柩,副將含著淚將一個檀木盒子交到我手里,里面靜靜躺著一枚虎符,我哭著喊:“爹爹!你怎么可以丟下我?”可我爹不說話,穆語凡把我的頭按進他的懷里,他說:“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我將虎符交給皇上的時候,對他說:“我沒有哥哥,沒有弟弟,我就是鎮國公府,請皇上允許,我入兵營,代替我爹保家衛國。”
皇上批準的當天下午,得知消息的穆語凡來找我,他說:“傻子,你不上陣殺敵,夏國也不會一朝傾覆。”
我磨著刀槍回頭看他:“可這是我爹最后交代我的事。”
穆語凡不再勸我了,而是說:“靈柩被抬回來的那天夜里,我爹躲在祠堂里哭了,他說如果你爹不在了,他要退出廟堂,歸隱市井了。”
原來最愛我爹的不是我娘,是老穆相。
第二天春天,我入軍營,穆語凡入仕,他讓我安心在戰場上殺敵,他說會在前朝保護我。
因為我從小跟我爹進出軍營,兵法戰術熟記于心,第四年,我立了不少軍功,承襲我爹的爵位,被封為少將軍。第五年,我領三萬騎兵大勝周國二十萬敵軍,皇上賜了我個字——靖媛。
后來的史書上皆稱我為蔣靖媛。
也是因為這個字,穆語凡性情大變,他不再保護我,反而處處擠兌我、折磨我、陷害我,壓榨我,他在兩年前直升丞相,更是處處與我作對,我不知緣由,索性也卯足了勁兒和他杠上,終于在今年年初,皇上喚我議事的時候,決定殺了他。
五
我蹲在御花園的涼亭椅子上,嗑著瓜子問:“皇上姑父,您真要拿穆語凡開刀?”
皇上一口咬掉半個蘋果:“功高蓋主,你聽說過沒有?”
我不服氣地反駁:“若論功績,我立的功比他要多出半個夏國去了。”
皇上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腦袋:“可是你傻呀。”
我:“……”
年初皇上就制定好了計劃,決定在年尾我出兵征西的時候,派穆語凡隨軍,讓我在沙場混戰時順手結果了穆語凡。
我的嘴上被熱茶燙出燎泡的第二天,圣旨就下了,于是穆語凡現在坐在我的馬車里,搖頭晃腦地唱歌。
我指了指后面:“你的馬車是那輛。”
穆語凡瞥了我一眼:“從前我們還睡一張床呢,現在坐一輛馬車你都不愿意了。”
我連忙道:“你小聲點兒,外面的人都聽著呢。”
穆語凡更大聲地喊:“蔣小柔!從前我們還睡一張床呢!”
我:“……”
穆語凡不是陪我上沙場,而是我和親信要把他藏起來,到時候拿著他染血的衣服面呈圣上,再辭官去和他過普通人的日子。
因為我昨夜又沒控制住我自己,跑到了丞相府。
穆語凡有個私柜,我從來沒打開過。我心想,反正他要死了,我總得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寶貝吧。于是我敲掉柜子的鎖,里面有層層疊疊的、寫滿了字的宣紙,上面只寫著一句話——
夏宣三十八年冬,鎮國女將蔣婧媛功高蓋主,引皇上猜忌,大戰中斷其糧草,命喪西山。
西山,是我此仗要攻下的重要據點。
穆語凡聽到動靜才過來,為時已晚。我已經明白了一切。
穆語凡有個神奇的能力,他能預知未來,我小時候就知道,他能準確說出哪一年哪里有天災,哪一年太子造反失敗,所以我看到這句話,迅速明白,這是他的預測。
“這句話,是我讀過的史書所記,我從前不知道蔣靖媛是你,直到皇上賜了字。”穆語凡站在我身后,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我一直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地方,遇到了你,后來我才明白,我要改變歷史。”
“所以……”我哽咽著問,“這些年你欺負我,折磨我,是為了讓皇上看到我的忠心和愚笨,而你一再蓋過我的風頭,讓皇上的猜忌全部沖你而去,你……是在救我?”
穆語凡從我身后抱住了我,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說了句與話題無關的話:“蔣小柔,我終于能光明正大地抱你了。”
馬車停下來了,穆語凡在別苑前下了車,他突然問我:“你不會把我扔在這里,然后不回來了吧?”
我給了他一個白眼:“不回來我還能去哪兒?”
“嫁太子呀。”穆語凡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畢竟我不是丞相了,你想飛到枝頭當鳳凰,我也攔不住你啊。”
我被氣得笑出聲來,親了他一口:“朝廷已經沒有丞相了,皇上不會讓我死在西山的。”
三個月后,我征戰歸來,穆語凡站在格外好的陽光里看著我。
他說:“蔣小柔,你回來了。”
我們都活著,這就是最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