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琪
對于智利人民來說,聶魯達一直是他們的寵兒。詩人20歲左右用他單純熾熱的愛寫就了流傳廣泛的情詩,中年時期后他代表勞工階層而革命,后來成為智利總統候選人。他因為文學成就,使得遙遠地方的人們知道了聶魯達和他的祖國。
聶魯達的時代,美洲人中有數千萬文盲,他說詩人“應當打開美洲的子宮,從中迎來榮耀之光”。
聶魯達年少成名,1924年就有了他的代表作——《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這本使聶魯達獲得國際名聲的詩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一本“令人痛苦的田園詩集,寫的是青春期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情欲,交織著我國南方氣勢逼人的大自然景色。這是我珍愛的一本書,因為它在令人痛苦的濃烈傷感中展現出生的歡樂”。
聶魯達的詩歌里有著驚人的想象力,大自然開啟了他獨特的觸須。他對自然景色的迷戀與對愛情的狂想,使他的詩濃烈、激情又哀傷。他用想象力創造了一個多層次的、似乎能無限延伸的世界。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里處處流淌著大自然的意向:“一束陽光落在你深色的衣裳。/夜巨大的根莖/突然從你的靈魂生長出”;“云朵漫游如一條條道別的白色手帕,/風用其旅人的雙手揮動它們”;“黑夜騎著陰暗的馬奔馳/把藍色的花穗撒遍原野”……

智利詩人聶魯達。他面前的作品是西班牙雕塑家阿爾貝托·桑切斯的《獵馬者》
聶魯達也將女人的身體與自然景象相結合:女人的身體有時候是“白色的山丘”,有時候是“陸上的海螺”;女人是“風用發亮的葉子制成的東西”,是“在夜間群山后面,燃燒的白色百合”;女人是“蜜蜂瘋狂的青春”“浪的癡癲”“麥穗的力量”,是“甜美而堅定的黑蝴蝶”,如同“麥田和太陽,罌粟與水”……詩中許多美麗的詩句在拉丁美洲當地像流行曲調或諺語般家喻戶曉地被傳誦著,這部詩集至今全球銷售超過1億冊。
年輕時剛剛小有名氣的聶魯達,發現自己走在街上時,幾乎人人都問他:“嘿,您待在這兒干什么?您真該去巴黎。”
在20世紀20年代,聶魯達不得不承認,除了少數的幾個極端例外,“我們這些國家的文化生活只能從屬于歐洲。在我們的每一個共和國里,都有世界主義的‘精英在活動,而依附于寡頭統治集團的作家們卻住在巴黎”。在聶魯達的青年時期,拉丁美洲的文學還沒有引起世界性的注意,聶魯達以及與他同時代的博爾赫斯等作家,正以自己風格獨特的作品慢慢改變著外界的認知。
聶魯達與博爾赫斯雖然最終都成為拉美文學的代表性人物,但兩人的創作特征、對于文學與社會關系的認識等等,毫不相同。聶魯達年紀輕輕便離開智利周游外部的世界,投身到保衛共和國的西班牙內戰中,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呼吁人們援助蘇聯,他也在晚年投身到智利的政治生活中,曾作為智利總統的候選人深深參與政治。政治在聶魯達的人生中,扮演了與愛情一樣火熱的角色,愛情與政治成為他詩中火焰永存的兩根棉芯。聶魯達說:“某種狂熱,往往與詩歌密切相關。非常理性的人大概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成為詩人,而詩人要成為理性的人,想必同樣要付出巨大代價。”
聶魯達說自己太熱愛生活,喜歡身處日常生活的百態當中,不可能一天都坐在桌前寫作。在人們看來,仿佛有兩個聶魯達,一個是勞工階層的粗獷的聶魯達,一個是作為詩人時而熱烈時而矜持的聶魯達。
聶魯達的青年時期因為一次非常偶然的機會,成為智利政府派駐在亞洲的外交人員。23歲的他開始被派駐在緬甸、印度、錫蘭(今天的斯里蘭卡)、新加坡等國家,薪水卑微、“忍受著燦爛的孤獨”。雖然人們喜歡說孤獨有利于作家的創作,可是語言和文化的隔閡,讓聶魯達感受到與拉美文化割裂的可怕。他在殖民地的種種見聞,使他不像困在書齋中的知識分子那樣去美化神秘的東方,他認為:“東方各國的哲學都很深奧,可是一旦面對真實生活,便會衍化為不安、神經官能癥、迷惘和西方機會主義的附庸。也就是資本主義基本現象之一經濟危機的附屬。”
這期間聶魯達創作了詩集《大地上的居所》,第一卷發表于1933年,反映“一個移植到狂烈而又陌生的土地上的外來人的寂寞”。這一年聶魯達被任命為智利駐布宜諾斯艾利斯領事,回到了美洲。但是他在美洲生活不久,1934年初他被調往巴塞羅那擔任同樣的職務,隨后又成為智利駐馬德里的領事。
佛朗哥發動的內戰打破了寧靜,聶魯達和詩人朋友們選擇與西班牙人民并肩戰斗。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奔走于巴黎和拉美之間,呼吁各國支援西班牙人民。這些經歷使得中年的聶魯達認為,自己詩歌創作中謳歌苦情的階段應該告終了。“我仿佛找到一條礦脈,它不是埋藏在地底巖層之下,而是蘊藏在書頁下面。詩歌能為我們人類服務嗎?能配合人的種種斗爭嗎?我在無理性的和消極的領域里已經跋涉得太久了,我應該停下腳步,去尋找那條人道主義的路,它雖然已被現代文學擯棄,卻深深根植于人類的愿望中。”
聶魯達在融合了歷史事件、地理條件、文化變遷等要素后,詩歌呈現出史詩和交響樂般的厚重感。情感仍然在他寫詩的胸口激蕩,只不過它在美洲大地的歷史土壤中夯得更深,氣勢磅礴,想象力依舊驚人。比如他的長詩《馬丘比丘之巔》:
從空間到空間,好像在一張空洞的網里,
我在街道和環境中間行走,來了又離開。
秋天來臨,樹葉舒展似錢幣,
在春天和麥穗之間,是那最偉大的愛,
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
賜予我們,猶如一輪巨大的明月。
(那些動蕩的歲月,
我是在身體的風暴中過去的;
鋼鐵變成了酸性的沉默,
夜晚被拆散,直到最后一點細屑,
那是新婚的祖國受到侵犯的纖維。)
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聶魯達享用了一生。他中年時預支了詩集《漫歌》的稿費,買下面朝太平洋的一塊地皮,將房子命名為黑島。太平洋的波濤和氣勢磅礴的景色,陪伴了他的后半生。聶魯達孩童般的心性在這里顯露無余,他在書房里擺滿了世界各地的收藏品,其中稀有的海螺和貝殼就足足有1.5萬種。
1973年智利軍事政變發生后,墨西哥總統派專機到智利來接聶魯達,但他謝絕了,他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荷槍實彈的士兵在他家花園掘地三尺尋找武器,聶魯達對他們說:“你們在此地能找到的唯一武器,就是文字。”這年9月,通過外國電臺獲悉阿連德總統遇難后,聶魯達病情急劇惡化,他很快在刁難中病亡,尸體被草草埋葬。直到皮諾切特倒臺,他才被葬到了黑島。聶魯達在《漫歌集》中寫道:“同志們,請把我埋葬在黑島面對著我熟識的海洋,每個狂暴的空間都有巖石和風浪,而這一切,我那遺失的雙眼將永遠不能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