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失去現場,失去被害人,失去“行兇者”,失去了10年的時間,除了兩個都各有疑點的“兇手”的認罪口供外,沒有一條閉合的證據鏈可以排除掉所有合理懷疑,鎖定其中任何一人就是“真兇”。這是“一案兩兇”的聶樹斌案。
一般刑事錯案分為兩種形式:一是“亡者歸來”,一是“真兇再現”。前者幾乎不存在認識上的分歧,沒有任何托詞——比如佘祥林案,2005年事發,當年就得到糾錯。但“真兇再現”就要復雜得多,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重新審視案件證據的過程,來證明“再現”的“真兇”是不是真的“真兇”?已經判定執行的舊案,是否是錯案,需要再審糾錯?
涉及聶樹斌案的各方,用了11年時間來找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再審糾錯,涉及一個利益權衡,即法律的公正性與法律的安定性的沖突及選擇。一方面,有錯必糾,才能體現法律的公正性,才能有效保護法益;但另一方面,裁判的既判力和裁判的權威也是應當重視的價值,因為法律關系的穩定性,也是法治的重要條件。價值選擇的區別,形成不同的裁判思路和裁判原則。簡單概括,就是‘有錯才糾,還是‘有疑即糾。”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龍宗智在《聶樹斌案法理研判》一文中提出了案子延宕多年的核心問題——這是一個事關法理、政治以及人心善惡的選擇。
龍宗智教授在文章中寫道:“大陸法系國家在多年前即已討論這一問題。一種觀點認為,再審審查程序不能適用有疑問即糾正的原則。因為犯罪事實通過三審而被認定,事件已經平息,若輕易再審,依據確定判決既判力而產生的法的安定性就會因此而遭到破壞。所以再審只限于那些無罪可能性很高的場合。另一種意見認為,再審程序仍應適用有疑問時利益歸于被告人的原則。理由是若采用前述觀點,如果沒有不容爭辯的新證據(如真兇現身等),再審之門就不可能被打開,冤者就只能含冤了。日本研究再審程序的權威學者田宮裕教授說:‘再審也是讓事實說話,讓有罪心證動搖的舉證過程。在這里存疑時有利被告人的原則也應該適用。兩種學說,所持立場不同,前者更注重法的安定性,后者更加關注冤者的救濟。”
2016年6月8日,最高法做出了選擇,宣布聶樹斌案復查結果,并決定提審該案,交由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審理。擔任該法庭庭長的胡云騰一直致力于《刑法》研究,精通法理,擔任過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刑法室副主任;做法官之前,他還當過律師,多重身份的歷練或許讓他的視野會比傳統的執法者更為開闊。他多年來提出討論“廢除死刑”的問題,作為執法者,對司法機器的作為界限有更接近人性的思考。學界對他的審判充滿了期待,不僅是期望他給出一個再審的結果,而是他能夠給出一個什么樣的判詞?這個判詞是否可以為將來的同類案件在程序、認識和判定上都做出正確的指引?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教授張保生告訴本刊記者,在2012年修改《刑事訴訟法》之前,疑案是進不了再審程序的。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在證據規則上的修改和實施,使得聶樹斌案雖然因為年深日久和其他種種原因,“真偽難以查明”,卻也有了糾錯的理論依據。但要跨過傳統地方自查自糾的司法閉環,將案子推進到司法機器的再審軌道中,仍然是一個需要用時間和親歷者的痛苦作為成本的漫長過程。中間涉及諸多對刑事錯案再審慣常程序的突破:跨省異地審查,復查聽證會,最高法提審,交由巡回法庭審理……哪些值得借鑒,并在此后的刑案糾錯中得以制度性保留,哪些是執法者在各方壓力下違反法理的倉促應對,都會成為法學界此后一再討論的話題。從這個意義上說,聶樹斌案已經成為一個顯示兩種法理價值觀之爭的公共事件——既不僅始于1995年,也不結束于2016年。
( 感謝實習記者唐瑤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