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從晚清到民國,一班兒新教傳教士,有好些都是精力過剩之人,他們對中國的事兒,摻和得也很深。人們熟知的,有李提摩太、林樂知、慕維廉、丁韙良、李佳白一干人等,以及后來居上的司徒雷登,但是還有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被忘記,這個人的中文名字叫福開森(Johu Calvin Ferguson)。
說起來,這個人跟司徒雷登一樣,原是來中國辦學的,南京金陵大學的前身匯文書院就是他創(chuàng)辦的。后來,還應盛宣懷之邀,擔任了南洋公學的學監(jiān),南洋公學能有那么大的名氣,跟他的努力顯然是分不開的。上海灘跟《申報》齊名的《新聞報》,也是在他的手上才成氣候。但是,福開森在中國辦學、辦報的名聲,遠不及他對政務的摻和。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歷史拐點,如果沒有福開森,中國歷史的走向可能會很不一樣。
福開森的祖籍是加拿大,自幼隨父母定居美國。生于新教牧師之家的他,在波士頓大學畢業(yè)之后,順理成章地成為派往中國的傳教士。當年來華的新教傳教士,熱愛中國文化的不少,但像福開森這樣,不僅學了一口南京腔的中國話,而且能閱讀、書寫中國文言文的,確實比較少見。他有多部漢學著作,對中國的文物也頗有研究,雖說里面有中國專家摻和的水分,但說他是漢學家或者東方學家,并不過分。
能做到漢語的四會,且精通如中國士紳,給福開森參與中國洋務和政事,提供了絕好的條件。當年,福開森跟中國洋務官僚溝通,沒有任何障礙。無論是北京話還是上海話,他都聽得懂、講得來。聊起文玩清供,或者到琉璃廠淘書,他都門兒清。這樣的洋人,沒法讓人不喜歡。李鴻章麾下第一號洋務干將盛宣懷跟他是至交,而在洋務大員中顯得有點保守的兩江總督劉坤一,也對他有充分的信任。
1898年,上海法租界錯綜復雜的四明公所糾紛,遷延十幾年都沒有解決,事兒越鬧越大,劉坤一居然委派他做中國方面的委員來處理此事。經(jīng)過他的居中調解,事兒竟然奇跡般地被擺平了。他的處理方案,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寧波商人和劉坤一大體都能接受。因此,上海的法租界,就多了一條福開森路(今天的武康路)。
更神奇的事情,發(fā)生在兩年后的1900年。這一年,中國鬧起了義和團。西太后被戊戌政變后的形勢弄昏了頭,居然相信了義和團的法術可以抵御洋人,于是,頒布詔書跟所有西方國家宣戰(zhàn)。
此時,南方的督撫們,打心眼兒里不樂意跟著朝廷走。但是,讓他們公然違抗圣旨,也是有相當難度的。如果猶豫不決,跟西方又沒有溝通,雙方一旦擦槍走火,全面開戰(zhàn)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就在此時,福開森出來了。
他先是跟西方駐滬的領事館取得聯(lián)系,表達了可以為雙方溝通的意愿。而此時,西方各國在中國南方、尤其是上海的利益大、人員多,而且八國聯(lián)軍用兵的重點是在北京,暫時無暇南顧。所以,西方各國的領事也希望與南方督撫和平相處。這個意圖,通過福開森,首先傳遞給了盛宣懷,而盛宣懷迅速將此意電告劉坤一和張之洞。張之洞和劉坤一幕僚中的若干江南士紳,如趙鳳昌之輩,聞訊后極力促成和解。兩廣總督李鴻章,干脆就認為所謂的“宣戰(zhàn)詔書”是矯詔。
就這樣,福開森和上海道余聯(lián)沅,再加上盛宣懷,在上海與西方各國領事簽訂了人稱“東南互?!钡膮f(xié)定,后來山東巡撫袁世凱也加入進來。于是,整個東南,包括大清海軍,都不接受宣戰(zhàn),與西方相安無事,避免了東南的糜爛。
在東南互保的過程中,福開森不僅穿針引線,居中調和,而且是劉坤一和張之洞的代表。這件事兒,無論后來歷史說它是功是罪,福開森都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到民國成立,福開森又成了袁世凱的顧問。1921年的華盛頓會議,是當時中國挽回權益最多的一次國際會議。在這個會上,福開森是中國政府的正式代表之一。
如此深度參與中國政事的福開森,其實不喜歡大清的官場,他更喜歡跟文人打交道。平時穿長袍馬褂,足蹬千層底的布鞋。盛宣懷給他捐了三品的頂戴,他從來不穿中國官服,即使在南洋公學的開學典禮上也不穿,他穿上一身美國的學士袍,會在方帽子上綴上清朝頂戴上的藍寶石。整個官場的行頭,他只覺得那顆藍寶石還差強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