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熟了

尚曉娟

城里的桑葚跟我小時候的不一樣。淺綠、紫黑的果實裝在一個小筐里，15塊錢一小筐，現(xiàn)在大街上正在熱賣。這樣的桑葚總有來路不明的感覺。我小時候的桑葚是長在大樹濃蔭里的，一顆一顆點綴在濃蔭里，在房頂上院墻上遮起一大坨綠云。看到桑樹，我總想到陰天，總覺得桑樹應(yīng)該長在南方的水邊。后來我看胡蘭成《今生今世》里的桑樹，才知道桑樹的確長在南方，農(nóng)人的田地。

這里輯錄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的一段：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里出來，人生才有份量。

三國時龐德公在樹上采桑，司馬徽來訪，又劉備小時門前有桑樹團(tuán)團(tuán)如車蓋，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份量的人世的。我鄉(xiāng)下的桑樹也這樣高大條暢，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糾結(jié)。桑樹初發(fā)芽舒葉，金黃嬌嫩，照在太陽光里，連太陽光都成了新的。女子提籠采新桑，叫做“小口葉”，飼烏毛蠶的。及桑葉成蔭時，屋前屋后園里田里一片烏油油，蠶已二眠三眠了，則要男人上樹采葉，論擔(dān)的挑回家。

前幾年有個女歌手叫阿桑，年紀(jì)輕輕就去世了。桑，這個字，特別使人想到人世艱辛。把植物馴化、植物與人相依的人世是又詩意又艱辛的。

南方的桑田陰雨綿綿的時候，北方的桑樹正在支撐起五月里一片綠蔭。桑葚熟了的時候，正是收麥子的時節(jié)。家里大人都去收麥子了，我的發(fā)小瑞芝說：走！我大哥大嫂不在家，咱們摘桑葚去。有時候，我不高興了，她也會說：等我大哥大嫂不在家，咱們摘桑葚去！

桑葚是她家的，全村也就是這么一棵桑樹，隱藏在老房子的巷子口。摘桑葚的提議多半是為了哄我，她還幫我干農(nóng)活，一起上學(xué)時喊我起床，摘桑葚是她哄我的最后一道殺手锏。我非常受用。我嘴上不說，心里樂滋滋的，一顆心早已興奮地上了房，忽悠悠地蕩在那綴滿桑葚的樹枝上。

桑葚的成熟季是短的，大哥大嫂不在家時是少的，摘桑葚的快樂是緊緊張張的。

有一次，我摘了小半碗，舍不得吃，帶回家去。一路上，生怕碰到熟人，越怕碰到越是碰到，一個出嫁了的大姐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我把碗扣在懷里，低下頭，默默地走。心想她總不至于翻我的碗吧！誰成想，這只大花碗太扎眼了，和她走到對面時，她執(zhí)意要看看我的花碗。我遲疑了半晌，還是乖乖把碗翻開了。那一瞬間真想把那半碗桑葚藏到肚子里！看到那半碗桑葚，看到我因為半碗桑葚把碗扣在懷里，她樂得直不起腰來……

我都快哭了！至今記得臉上熱辣辣的、心里撲騰撲騰的，當(dāng)場被揭穿的那種尷尬。這種尷尬也發(fā)生去村頭扒山藥以及鄰居樹上偷棗的時候，這都是瑞芝帶頭干的。摘桑葚也不全是光明正大的，要是趕上大哥大嫂突然回家，我們還在樹上趴著，嘴上吃得黑黑的，擦都擦不下去。

桑葚長得那么好吃，桑樹又長得那么高，就是讓小孩子爬上去摘的。成熟了的桑葚要是不摘，就會一顆顆落到院子里，樣子和羊糞蛋子差不多，眼神不好的都分辨不出來。真是甘甜的羊糞蛋子！

我們吃了桑葚，那么多蒲扇似的桑葉卻浪費了。而在南方，桑葉是用來養(yǎng)蠶的，所以桑樹的葉子大如蓋。小學(xué)課本里，就講到如何養(yǎng)蠶，在枝條編的大匾里，密密麻麻蓋上綠桑葉，桑葉下是一只只白蠶，它們都是春天孵化的，所以叫春蠶，它們?nèi)找共煌５爻陨Ｈ~，吃到一定時候，就開始吐絲。看著它昂首吐絲，這種景象真是令我神往。在我小時候沒有實現(xiàn)的很多愿望里，沒能養(yǎng)蠶最讓我耿耿于懷。

今年我意外得到一些蠶，是同事從網(wǎng)上買的，10塊錢100多條，我分來十幾條，數(shù)了數(shù)，有19條之多，小心翼翼地養(yǎng)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蠶，我想，如果時光倒回30年前，讓我看到哪怕一條也是好的！

小時候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如今實現(xiàn)起來也是五味雜陳的。今年五一回家，我老家的臺階下長出一棵小桑樹，其貌不揚，蒲扇似的大葉子，竟也結(jié)了干巴巴的桑葚。我爸說這是野桑樹，結(jié)出來的桑葚不能吃。

我的發(fā)小瑞芝也有十多年不見了，想起她我就想起少年閨土，她在我們小時候的生活里十分如魚得水，越是長大離開鄉(xiāng)土生活，越是顯得不合時宜了。沒想到，這么短的人生也是滄海桑田！遇到一棵桑樹，養(yǎng)一些童年的蠶，心里是這樣的時節(jié)難辨。

眼前，桑葚一年年熟了，我心里的桑樹卻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