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流放到大陸另一端

杲杲

竟然被餓醒了。空蕩蕩的肚子把我從深淵里拉了出來。

屋子里依舊是黑壓壓的一片，我摸出手機，發現已經快晌午了。夢靨依舊在我腦中撕扯著，我按著躁動的太陽穴來到了房東太太家的小花園。陰冷的風夾雜著水汽從我寬大的T恤的每一個地方襲來，我不由地打了個寒顫，抱緊了胳膊。來自大西洋的水汽讓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擺脫了這多年來的枷鎖。

Part 1

或許命運真的存在。

自我6歲那年開始，之后的事情已經被寫好了。不知道是誰在寫，也不知道寫在哪里，我只知道這些年都被寫好了。

陽光異常的明媚，小乖安靜地睡在我的旁邊。我在院子里看地上的螞蟻爬來爬去，不停地用手撩撥著弱小、迷茫的螞蟻。

突然一陣清脆的敲門聲把我從螞蟻的世界中驚醒，小乖跑到門口對著外面的母子倆大聲叫喊著。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你叫林森，普通卻又好聽的名字。林森在我6歲那年變成了我們家的新鄰居，也變成了所謂的“別人家的孩子”。我伸出滿是灰塵的小手時，你猶豫了幾秒，痛快地和我握了第一次手。陽光下，你的頭發都是亮晶晶的，就像動畫片里的星星一樣。

“你是哥哥，以后要保護妹妹哦！”林媽媽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對著滿頭星星的林森說著。林森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年，我6歲，林森7歲。他比我大幾個月，但卻比我大了一歲。

Part 2

林森是我童年為數不多的玩伴，我倆每天都一起上下學。

上小學的時候，我個子比林森高，總是逼迫著他叫我姐姐，有時甚至用姐姐的身份對他頤指氣使。

我經常在晚飯后，趁爸爸媽媽看電視的空擋，偷偷帶著小乖跑出來，從林森家的圍欄中鉆到他們家的花圃，在林森的房間下面小聲地和他聊天。

我會帶著他坐在院子里看地上的螞蟻來來回回，我會帶著他去“秘密基地”玩泥巴，我會帶著他去人民廣場放風箏，我會帶著他去買5毛錢的冰棒，我會帶著他在雪地里打滾，我會帶著他去小河邊學青蛙叫……

我就像一個野孩子，帶著不諳世事的林森到處游蕩。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帶著他去登“珠穆朗瑪峰”，我倆成功登上了我家的房頂，成為了大英雄。林森在房頂上給我指北斗七星，說等我們去熱帶雨林時就跟著北斗星走。結果，當我們下不去的時候，我不爭氣地大哭起來，林森在一旁說：“你別哭，我是大英雄，我來保護你?！?/p>

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只是不能保護我一輩子。看來，從那時起我就是主動的一方。

直到我再也鉆不進去林森家的圍欄，我也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無法無天了。

Part 3

快烤熟的桌子散發著怪異的木頭味，我趴在上面看到窗外的空氣一大塊一大塊笨重地拖沓著，蟬鳴不合時宜地摻雜在燥熱的空氣中。教室里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討論著下節歷史課的老師是誰，不時傳來的聒噪的歌聲顯得異常突兀。

我不敢相信，我已經升入了高中。

林森成績優異、聽話懂事，每天茍且于林家孩子的陰影下，我竟誤打誤撞地考入了市重點高中，與林森再次變成了同校同學。與林森做了9年同校同學的我，又不得不再一次進入這個優等生的陰影下。

高中的女生總是顯得那樣膚淺，像林森這樣長相不算驚天地泣鬼神的男生，竟也有大批大批的女生青睞。對此，我只能總結為：林森成績好。

初中時，喜歡林森的女生并不是很多，或許是因為小女生的羞澀。但是自從升入高中，送給林森的情書、禮物幾乎沒有斷過。

“今天有什么戰果？有糖嗎？”我碰了碰林森的肩膀，狡詐地問著。

“還吃糖？你上個禮拜剛補了蛀牙，好了傷疤忘了疼??！”林森拍了我腦袋一下。

林森的身高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瘋狂地長。現在我只能到他的肩膀，也自然不敢像小時候那樣欺負他。

深秋的風結束了樹葉搖搖欲墜的生命，帶著它們演繹生命的盡頭之舞，跌落成一層又一層厚實絢麗的地毯。

我一步一步地挪動著，仔細聆聽著樹葉之間摩擦出的奇妙音響?！斑堰辍保淙~被腳踏實，“呼啦”，落葉又蓬松起來。我喜歡沉浸在這樣自在的世界中。

“林森！”一聲尖銳的女音將我的世界劃得支離破碎，崩塌的世界與地上的落葉融在一起，任尖銳的女音踐踏。

一個有著像她聲音一樣尖的下巴的女生從我身后鋪滿落葉的路上跑來，大大的眼睛忽閃著似有似無的光亮，讓我突然想起來動畫片里的星星。

“林森！”尖銳的女音停在林森面前，夸張地拍著自己的胸口，氣喘吁吁地說，“剛剛我在教室都沒看到你，終于趕上你了。給你！”她遞給林森一根棒棒糖，手略微地顫抖著。

“其實你不用天天來送的，我根本吃不完。”林森難為情地看著尖銳的女音。而我狠狠地瞪著林森，對他明明有糖卻不給我的罪過懷恨在心。

尖銳的女音把糖塞到林森的手中扭頭便跑了。

“好小子！你竟然私藏貢品，還騙我沒有糖！”我一把奪過林森手中的糖吃了起來。

林森沒搶過我，懨懨地走在了前面。

我和林森剛出校門，熟悉的聲音又在耳后響起?！岸喷?！這是我送給林森的，請你以后不要隨便拿別人的東西?！?/p>

我拿著棒棒糖擺出一個尷尬的姿勢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看著林森。

“小言，你先回家吧，我有事和她說?！?/p>

我鬼使神差地推著自行車往前走，腦子里一片空白，走到路邊的垃圾桶時，我狠狠地把手中的棒棒糖扔了進去。

我只知道那天吃過晚飯后林森還沒有回來，我也再沒吃過林森的糖。

Part 4

午后的天陰陰沉沉的，不知何處而來的烏云層層疊疊地覆滿了蒼穹。教室里回蕩著數學老師厚重的聲音，各種幾何圖形在眼前轉來轉去，胸腔內像有一團無名之火，爭先恐后地想噴薄而出，燒毀整個世界。

我摸了摸額頭和臉，燙得很。

下課后，我拉了拉衣服的領子，趴在桌子上，使勁把身子蜷起來，讓自己更暖和一些。窗外依舊一片灰霾，凜冽的寒風敲打著玻璃，一絲寒光透過我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好像下雪了。

整個教室像聚集在空中的酒精，被“外面下雪了”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隨之而來的就是爆炸。窗戶一下子被他們拉開，外面蠢蠢欲動的寒風裹著雪粒兒朝我進攻而來，頗有摧垮我的架勢，我不由地示弱般咳嗽了幾聲。

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個下午，終于熬到放學鈴聲響起。我長舒一口氣，拖著疲重的身軀，在冰火兩重天的折磨下走出了教室。

我像往常一樣守在教學樓門口正對著的樹下，等林森一起回家。雪下得越來越大，短短的幾個小時，地上就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厚厚的落葉上，哐哧，哐哧……樹上的積雪飛落在我的領口，被我熾熱的身體瞬間融化?？粗肆饔肯蚋魈?，我整個頭皮開始發脹發麻，一股股暖流在腦袋里潛滋暗長。我渾身無力地靠在樹上，暗黑的樹皮剮蹭著凍僵的臉頰。

過了很久，溫熱而熟悉的氣息氤氳在我的周圍，旁邊還有尖銳的聲音透過厚重的寒涼在我的耳膜上刻下一道道深邃凝重的劃痕，這使我更加的不適。

林森摸了摸我的額頭，帶著我徑直走到校門口，準備打車回家，可是沒一輛空車。林森回去把我的小自行車推了出來，讓發著高燒的我坐在后面。路上的雪可以沒過腳面，林森只好推著我回家。

我坐在后座不住地發抖，但卻清醒了些。“你放學去干嗎了？怎么那么遲才出來，都沒人了。”我呼出一口熱氣，看著它在雪花中幻化成美麗的形狀。

過了好久，林森像宣布新中國成立一樣對我說：“小言，我有女朋友了！”路燈似乎在為林森慶祝，在林森話音剛落時，恰逢其時地亮起來，就差我熱烈的掌聲了。我現在也堅定地認為，我當時腦子燒糊涂了，我竟然真的鼓掌了。

雖然林森對我的行為十分詫異，但他掩藏不住的喜悅、憧憬一股腦地圍繞在我的身邊，與我胸腔中的火交相輝映。當時我就想，燒死我算了。

“她是誰?。俊?/p>

“你應該見過，她叫單雨琪，每天給我送棒棒糖的那個女生?！?/p>

“哦，那個尖下巴啊。”

我病得很嚴重，足足病了兩個禮拜，直到那天的積雪全部化了。

維持了10年多的習慣在我大病一場之后消失殆盡，林森很少再和我一起回家了，他身邊的位置終于換了新人。

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但我很明白在他有女朋友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喜歡他。

Part 5

當林森談第3個女朋友時，我們也已經快大四了。

人說變就變，感情也越來越淡薄。

以前，我和林森說要一起去劍橋讀法律，只是因為羨慕在劍橋讀法律的表姐。

之后，我讀了法學，林森讀了醫學。

以前，我們約好一起去看周杰倫的演唱會。

之后，演唱會那天林森女朋友病了，我在工體旁邊呆呆地看著黃牛把票價炒得越來越高。

直到那天我去學校找他，我看到他女朋友搧了他一耳光，我不顧一切地也回搧了他女朋友，拉著林森就跑。當時都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和力氣。

幾乎從來沒對我發過火的林森，那次大發雷霆，使勁甩開我跑了回去。

我打通了留學中介的電話，預定了下個禮拜簽合同。

最終，我沒有去英國，來到了德國。我怕最后只有我一人在堅持著預定的路線。柏林9月份的天氣依舊涼人。

永遠，永遠，我都不會告訴你我曾喜歡過你。我怕你會驕傲，更怕我會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