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房！退房？

唐凌極

這是一場極富戲劇性的退房游戲。一群業主購買了位于珠三角“樓市洼地”中山的“建大領秀城”商品房，卻發現在建的房子出現裂縫。業主決定組織起來，要求開發商退房、賠償。在維權的過程中，有人當了“內奸”，有人想瞞著大伙跟開發商達成協議。最后，房屋質量通過了第三方鑒定，同時一場購房熱潮吹到中山，房價暴漲，成功退房的人得不償失。

老梁買房的喜悅，只持續了5分鐘，大喜大悲轉換之間，只有售樓部一段樓梯的距離。

2015年10月11日，廣東中山的建大領秀城售樓部，老梁夫妻來交第二筆首付款，售樓處人頭攢動，看著人氣很旺，妻子隨口問銷售人員，“這么多人在干什么？”，銷售敷衍道：“業主搞活動呢。”

上樓，交款，終于買定了房。老梁在建筑行業摸爬滾打十余年，自己買了三次房卻接連栽跟頭，這些年他都熬成維權專業戶了。

下樓，回家，老梁的胳膊突然被拽住了，“一起去看房不？”心生疑竇的老梁跟著情緒激動的“搞活動的人”，走向剛買的毛坯新房，而非裝飾華麗的樣板間。

推開自家房門，墻壁上兩道近3米長的縱向修補痕跡，就像兩條難看的長蜈蚣，天花板上布滿水泥修復的痕跡。一連走了十幾戶鄰居，家家都被蛛網般裂縫纏繞。

“又掉坑里了。”老梁啐了一口，干脆貸款也不去跑了，直接加入這支起步不久的退房隊伍。

建筑行家成了帶頭人

老梁加入了85后年輕人風風組建的真業主QQ群，這里儼然備戰的主場地。QQ群人數逼近200人。

建大領秀城位于珠三角的“樓市洼地”中山，2014年開盤時，周圍大把5000元左右的一手樓，鶴立雞群般的“建大”一平方米賣6300元至6800元，位置優越、精裝修、現樓，號稱“家庭歡樂體”的樓盤在業主期盼中，走過了去年9月30日的收樓日期。

10月上旬，業主還沒有收到任何通知。第一批探樓業主赫然發現，新房里，工人爬上腳手架，覆蓋住一道道貫穿的裂縫。夜晚，燈也亮著，修補不停。

消息在QQ群里炸了窩，還有人拿到樓盤沒有通過質監站初檢的內幕，一些業主去售樓處詢問，碰到了剛剛付款的老梁。

群里活躍的四五個帶頭人，與老梁一樣，有著建筑行業的專業背景，老梁過往的維權經驗，再次派上用場。

閃動最頻繁的QQ頭像，是一尊笑瞇瞇的財神爺，他供職于地產公司，處理過不少退房案例。如今，身份對換，強子成了群里大家公認的話事人。

幾個建筑行業的行家里手預判，大面積裂縫不像建筑通病，他們擔心這會威脅建筑的安全。

強子促成了首次與開發商的正式會談。談判當天，臺上一溜政府部門人員和開發商代表，30多位請假到場的業主坐在臺下，目光盯著臺上說話的人……現場聲音和影像被傳送出來，將群氣氛拉到冰點，退房、賠償、選擇第三方鑒定機構，都需等開發商的書面回復。

臺上的人走空了，聚集的業主不愿散去，他們急于看到自己的房子，不給看就挨餓死磕，5個多小時后拿到鑰匙，他們被新家驚呆了。從新房出來，原本猶豫的業主，轉身參戰。

兩日后，開發商的回復函出現在群里，“房屋尚未完成質量驗收，仍屬于半成品，業主提出對房屋質量鑒定則無依據。我司正在對所涉裂紋要求相關單位進行修復整改，這屬于自我整改的階段。賠償損失的要求完全不合理，不予考慮。”

這種說法業主并不信服，曾是物理老師的帶頭人亞姨拿出課堂上的較真態度，通過各種渠道了解裂縫的成因。

“只有內外溫度超過25攝氏度才會出現大規模的溫度裂縫，但從建設期間的溫度、濕度來觀察，都沒有達到形成溫度裂縫的條件。”亞姨不時地給業主上課。

60多歲的亞姨退休后賣掉茂名老家的房子，和女兒在領秀城買了兩套房，原本打算用來養老的房子，成了退休生活里最棘手的麻煩事。

新聞發布會上，開發商和代理商否認與業主達成了聘請第三方機構鑒定的共識，第三方鑒定需要上百萬元費用，業主在咨詢律師后發現目前無計可施，事情陷入了僵局。QQ群逐漸冷寂下來。

瓦解始于內部

不甘維權就此沉落，群里有人苦心策劃“吸睛大法”，有人帶著材料去尋央視朋友，還有人提議尋找英國的幼兒園出面……大家迫切想鬧出點大動靜。

新一波活動和計劃蓄勢待發，開發商出了一招“擒賊擒王”，打亂了一觸即發的行動。

十幾個活躍的帶頭人臨時組建了一個QQ對話組，強子在里面同時宣布了好消息和壞消息：開發商愿意第一批給帶頭人退房，但支付不起賠償。

一次小聚迅速走起，年輕的風風等人希望盡快撤場，同意只要退房不計賠償，人到中年的老梁等人主張5%至10%的象征性賠償。

出乎強子意料，年紀最大的亞姨提出，只要房子修復好，她會收樓，但提出“40%，底線30%”的賠償。

聚會不歡而散。無視幾個年輕人希望速戰速決的勸說，亞姨轉而去和開發商直接對話。

“我們的主要目的是退房，維護自己利益，但亞姨收錢后打算替開發商欺騙其他業主，這讓人接受不了。”年輕的幾個帶頭人回想，當時害怕開發商發現他們內部分歧瓦解，拒絕退房，又怕答應退房中開發商的計，信任徹底被打碎，那一夜，儲存著他們最疲憊的可怕記憶。

接續“轉折之夜”的清晨，一次精心策劃的“賣房”行動如約在售樓部門前上演，。

售樓部外面，舉著宣傳板的業主排成一行，有人戴著口罩，他們被保安一直趕到馬路邊沿，沒人說話，宣傳牌白紙上印著黑色粗大字體：“賤價轉讓建大花園一期自家結構開裂房，上裂，下裂，貫穿裂！磚家只說溫度裂，我不磚家我怕裂！賤賣賤賣，大甩賣了，坐求磚家接盤！”借助網絡，現場照片開始向外蔓延。媒體上出現了《85折賤賣自家裂縫房 建大領秀城業主在鬧哪樣？》的報道。

售樓部里面，亞姨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喇叭，大喇叭與街邊小販甩賣用的同款，售樓部一個經理試圖勸阻，亞姨的聲音通過喇叭傳出，高昂、尖銳、飽含著憤怒和壓抑的冷靜，這股氣勢讓上前的代表很快借故離開了，一個多小時里，亞姨的脫口秀贏得業主群里一片贊揚。

亞姨趁機開設了新的QQ群，邀請一批業主加入。強子他們原本還惴惴不安，擔心私下的言論被亞姨捅破，可惜那一天的高調出場后，再沒見過她的身影。

許久之后，開發商員工透露，忌憚亞姨的做法，他們迅速同意了亞姨的條件。

波瀾樓市里的反轉

退房陷入了僵局，但中山沉寂了多年的房價市場，卻出現了一場急劇上升的波瀾，攪動樓市的關鍵詞是，“深中通道”。

這條連接深圳和中山的高速，從十多年前的案頭規劃，幾經傳聞，終于有了立項的確切動靜，預計的美好圖景是從深圳驅車到中山僅需20分鐘，雖然這個半小時經濟生活圈要在至少5年后才能成形，但這個消息卻立刻攪動了深中兩地的房地產市場，撬動了沉寂多年的中山樓市。

仿佛一夜之間，樓市畫風大變，深圳客乘坐的大巴車一輛輛接連涌進中山的各大售樓處，高速口，房產中介舉著樓盤的廣告牌，深圳客下車聽了幾句介紹，就直接跟到樓盤付款下單。

此時深圳樓市也正上演著波瀾四起的漲價潮，不足深圳十分之一的房價，土豪的深圳客立刻全款簽約，“新開樓盤三小時搶光”、“一深圳客中山搶購52套房”……媒體一波波消息，刺激得中山剛需族頭疼，先退房的幾個人在煎熬中膽戰心驚。

沉陷在膠著戰里，小團隊更加緊急地催強子，懷疑他幫著開發商穩住局面的質疑，再次冒頭。

跳過強子，帶頭幾個業主合計出一個風險辦法，“自己去銀行還貸，開發商再把尾款支付給我們。”開發商很快同意了。

但曾經辛苦爭取到的退房，已經不再是香餑餑，反而更像雞肋一般的選擇。QQ群里不時傳出和開發商申請代賣獲得同意的消息，業主老鄭重新在群里開口，帶頭團隊傳出他放棄退房的風聲。

少數退掉的房子，很快被深圳客接手，價格卻有所上漲，開發商內部員工告訴業主園姐，她的那套房子轉手了，每平方米漲了1000多元。

去年12月14日，第三方鑒定結果出來了，裂縫主要是由于混凝土收縮、溫度變化引起的，室內角部樓板裂縫屬于通病現象，屬于非結構性裂縫，不影響樓板的承載力和結構安全性，應及時進行灌漿封閉處理。

沒有退房的人，心態反轉，“都怪帶頭的那撥人破壞了樓盤的名聲。”群里的議論再次多起來，“不過，壞消息應該很快就被淹沒，沒人記得了吧。”

確實如此，曾被廣泛轉載的那篇《85折賤賣自家裂縫房 建大領秀城業主在鬧哪樣？》，在網絡海洋幾乎找不到蹤影。

元旦，建大領秀城舉行了深圳VIP客戶推介會，公告價格7500元/平方米，之后一路水漲船高。一月末，均價為8000～8500元/平方米，二月，均價9000元，三月，破萬元大關。

正如業主阿峰當初氣憤的預測一樣，帶頭退房的業主，直面撞擊上房價飆升巨浪，建大領秀城位于的開發區是中山房價上升的橋頭堡，想用退回的原價在周圍買房，被中介嘲笑“那個價格是老黃歷，短期肯定是降不下來了”。

帶頭幾個人的購房經歷并不順利，再沒有遇到像領秀城一樣一見鐘情的房子。有人勉強說服自己，但第二天再約房東，一夜之間房價漲了5萬。如同深圳毀約暴漲一樣，簽約的遇到房東拖延過戶，擔心毀約的焦慮懸在空中。

月月攀升的房價并不給他們猶豫的期限，一個退房者咬牙認栽，原來三房的舒適期待，無奈置換成了漲價后的局促兩房；其他人也不得不做出犧牲，北向、靠路、沒有裝修……他們不愿再多談當初的選擇是否值得。

業主QQ群里陸續有人退出，不少人拿到了賠償開始進場裝修，裝修的小廣告開始頻繁蹦出來，沒有人再罵帶頭的那些人，偶爾提起，也是笑話幾個被房價玩弄了的“傻帽”。

3月1日，中山人的朋友圈被刷屏，2月中國百城房價報告顯示，中山超越廣深，位居100座城市之首，中山樓市上了《新聞聯播》。

一直沒有買房的強子感慨“買不起房了”，帶頭的小隊伍沒有留意到，他什么時候悄悄退出了“過關斬將群”。他們約好的那頓慶功酒，最終也沒有喝上。

（李雪薦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