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

□一江春水

?

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

□一江春水

追求完美的老爸

在女兒郭佳的記憶中，老爸是一個完美的理工男，高中時遇到任何一道數理化難題，老爸總能不費吹灰之力解出。時隔多年，各種物理和化學公式，他仍爛熟于心。他用對生活的熱情和才華照亮了平凡的家庭生活，在瑣碎的日常中，給女兒留下宛如碎金一樣的閃亮記憶。

他在家中養雞，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家里得以吃到新鮮的雞蛋。他做事務求專業和完美，因此他養雞，就要拿著放大鏡，帶著郭佳，在院子里觀察熱乎乎的雞糞，看里面有沒有寄生蟲。郭家每年除夕年夜飯，老爸的菜譜要正兒八經寫在單子上，幾葷幾素，幾涼幾熱，皆有安排。老爸廚藝極好，大家都喜歡他的炸醬面。他心靈手巧，每個新年，郭佳和媽媽的全套新衣服都是他去買衣料，找樣式，親手裁剪縫制的。如果說曾經對老爸有過失望，也是因為老爸那執拗的性格。作為工科大學生，老爸曾主持研制了微波烘干陶瓷的技術項目，獲得過高級別的獎項。他做過技術員、技術科科長，技術廠長，直至唐山市路南區工業局副局長和經委副主任。從企業到機關，他本來走得平順。但他不屑于在權力面前掩蓋棱角的性格，以至于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他因“詐騙罪”被拘留，由公安局執行。接著他因“貪污罪”再次被捕，由檢察院執行。一年多后，法院給老爸的罪名是“玩忽職守”。那段時間，老爸很少出門，用大量時間研修法律，撰寫申訴書……

大約十年前，一個朋友提醒郭佳：既然單位并未做出開除公職的決定，那么老爸應該能夠辦理退休手續。于是郭佳下了很大的決心，開始為老爸辦理此事。等她都談好了，回家向老爸匯報，只要他認個錯就可以得到退休待遇，而老爸的回答是：“我沒罪，我是冤枉的，我還是要申訴。”

這是父親出事后郭佳最憤怒的一次。“您的尊嚴一定大于現實生活的壓力嗎？”她在心里說了這句話。

為愛而創手工皂坊

老爸晚年跟隨郭佳遷居北京。自尊心極重的老爸想找事做。沒和郭佳商量，他偷偷到北京天通苑租了一個小門面，賣唐山特產燒雞，但生意慘淡，最后關門大吉。小店雖然不開了，但老爸做事的熱情依然停不下來。

有一次，老媽發牢騷：“日本的洗衣液真好，但太貴了，你能不能做些洗尿布的肥皂？最好是液體的！”幾個月后，經過老爸的反復研制，液體皂真的做出來了。媽媽說“沫再多點就更好了”，于是就多了很多沫；媽媽說“沫夠多了，洗完手有點干呀”，于是依然有很多沫，但皂液更溫和了。只要老媽敢說，老爸就敢做，這是他們的游戲。

家里有的，如特級初榨橄欖油、有機茶油、大豆油，相繼被老爸變成了肥皂，接著，他竟然買了小瓶的月見草油、大瓶的芥花油做試驗。產品用途更是覆蓋沐浴、潔面、洗衣、護膚、廚房清潔……甚至還有寵物專用皂。手工皂源源不斷從老爸手中產出，遠遠超越家中所需，便拿去送給朋友們使用。

眼看他把一項“家庭作業”變成自己的私人游戲，老媽受不了了，正式提出要求：“請你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做飯上吧。你做的皂太多了，一年也用不完。”

郭佳卻覺得，老爸能找到一件有興趣的事情做也是挺好的，可以填補晚年生活的空白，于是建議：“開個網店吧！您就像平時那樣做，有人買，就賣；沒人買，也不損失什么。”在郭佳的鼓勵下，每樣手工皂備貨約50塊～100塊，年逾古稀的老爸開起淘寶店。無須年輕人指導，老爸對網絡的運用熟練自如，他還用電腦自學制圖軟件，一件件上新和打包。最忙的時候，老爸白天打包，晚上研制新產品配方，每天只睡三個小時。

淘寶店開張了，郭佳悄悄發短信給幾個朋友：“來店里買兩三塊手工皂吧，哄我老爸開心。”即使日銷僅三五塊，足夠令老爸心滿意足，斗志昂揚。

一天，老爸給郭佳送來新出品的廚事液，郭佳倒在碗里看了看，忘記收走。老媽那天恰好給外孫女熬銀耳雪梨汁，錯把廚事液當成喝剩的梨汁，端起來一股腦喝干凈了。老媽知情后對女兒感嘆：“你爸做的品質真好，喝了一點事也沒有。”

郭佳把這件趣事發在微博上，沒想到被很多同事和朋友轉發，那天，老爸興奮地打來電話：店里廚事液存貨瞬間賣光了！淘寶店有了一顆“鉆石”，很快又多了一頂皇冠。

老爸始終保持對新鮮事物的敏感，他的審美從來沒有落后于時尚，他把工科的嚴謹和專業的計算能力用于研制手工皂，為手工皂制定了自己的標準。在淘寶，他是最早制作液體皂的人。

老爸留下的財富

淘寶店生意日益紅火，老爸熱度益增。郭佳找來一個大學畢業生打理店鋪，又招了一個美工，辦公室租在世紀城臨街的旅館。郭佳說：“老爸有一堆學習資料和做皂配方，疊起來有我人這么高，每個配方都是他自己試驗多次后確定的，每一道制作工序都需要親自過目，甚至自己動手。”

需求的增多，促使老爸不斷地提高產品的供應量。而郭佳是在老爸生病之后，為了陪護他，跟他到皂坊，才體會到，從使用廚房里的不銹鋼鍋做皂，到今天的生產規模，從配方到模具，從原料到成品，他需要克服多少困難，投入多少心力。

皂坊點燃了老爸的激情，可是對于一個年過七十歲的老人來說，激情的燃燒或許是一種生命的透支。2015年7月底，老爸被查出胰腺癌，因為腫瘤包繞了門靜脈、肝總動脈，無法手術，又因腫瘤處于胰腺頸部，施行穿刺不僅困難重重，而且風險巨大，這也意味著無法取得病理，無法施行化療。協和腫瘤內科的主任判斷他只有六個月的生命。萬般無奈之際，郭佳勸他不要繼續做皂，他說：“不行，我爬著也得去。”

兩個月后，眼見老爸身體日漸虛弱，郭佳再次勸他少去皂坊，他表面答應，但仍然每天都去。因為怕女兒不讓他去，他會在郭佳面前掩飾疼痛和身體的其他不適。郭佳停掉一個自己籌劃半年的創業項目，解散了小團隊，專注陪伴父親。郭佳想，如果專注治病，會是很絕望的結果，而老爸把最后一點生命力投入到皂坊，能在活著的時候從皂坊的變化中得到更多樂趣，感覺所有事在如他所愿一點點變化。

有一次，郭佳問老爸：“皂坊對您意味著什么？”老爸沉吟，然后說：“我不希望我死了，這件事就沒了。”病中，他多次提出，要給皂坊的幾個工人上保險。他還惦記著兩百多個配方等著慢慢試驗，從研制配方到確定包裝，中間需要走很多流程。老爸不僅想讓皂坊繼續下去，還希望未來能實現規模化經營，他曾去各大商場物色門店，想找合適時機發展線下手工體驗店。

郭佳斷斷續續地記下那段時間的日記：“上午陪爸爸去皂坊，下午陪他去針灸。一路聊天，聊爺爺奶奶，聊過去的很多事，也聊生老病死。還聊到媽媽，他說，你媽挺好，傻乎乎的，找她找對了。幸福，就是那么一點點的確信不疑。”

直至2015年12月9日，醫生根據病情，將老爸送入重癥監護室，12月11日早晨，溘然長逝。

老爸沒有遺言，沒有交代自己的身后事，郭佳卻分明感覺到他對生命的無限留戀，但他選擇的方式，是全神貫注于當下的每一刻，做他想做的事，走一步，再走一步，直至生命的終點。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他很少談及自己的內心所想，堅持，是他唯一的解釋。

老爸走了，他不僅留下了記錄在工藝單上的兩百多種產品秘方及技術，更是留下了皂坊的靈魂，以及他的精神力量。

編輯鐘健 12497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