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爭禁萬頃陂”
——唐詩中的園池意象論

⊙王書艷［浙江傳媒學(xué)院，杭州　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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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勺爭禁萬頃陂”
——唐詩中的園池意象論

⊙王書艷［浙江傳媒學(xué)院，杭州310018］

摘要：池是園林中必不可少的構(gòu)園要素之一。從周文王的靈沼到后世私家園林中的鑿池開沼，池的神仙色彩逐漸衰退，觀賞性逐漸凸出，由神仙居所向文人景觀轉(zhuǎn)變。唐代文人對池的癡迷不僅在于池的反照和取景功用，更在于其寓意江湖、象征滄溟、與澄明心境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化意蘊。

關(guān)鍵詞：唐詩園池意象

隨著一池三山模式在園林中定型，池成為必不可少的構(gòu)園要素之一。楊曉山在《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中闡釋唐代詩人對小池的癡迷，“中唐詩歌對小池塘迷幻不已，其核心原因就是注水洞穴所具有的這種反照和取景的雙重功能。”①作者站在園林的角度突出強調(diào)小池的反照與取景的功能，有其合理之處，但是唐人對小池的迷戀，最根本的原因當(dāng)為池寓意江湖、象征滄溟的文化意蘊，同時，唐人對小池澄澈如鏡的強調(diào)更在于小池是靜謐心境的寫照。

一、園池的身份轉(zhuǎn)變

池在園林中的開筑最早可追溯到周文王的“靈沼”，“王在靈沼，于魚躍。”（《詩·大雅·靈臺》）此時的靈沼與后世的園池不同，這里的靈沼同靈臺一樣具有神性，可以說是對水及水神的崇拜?！啊`’字的本義就是神，或是事神志巫，先秦時凡稱‘靈’的事物皆有神明般的崇高，并無例外。”②這里的靈沼是神的象征，非一般園林意義的供觀賞的池。池也便被看作是神明的居所，《穆天子傳》記載：“天子西征，至于玄池，天子三日休于玄池之上，乃奏廣樂而歸，是曰樂池?！庇衷唬骸疤熳佑x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③這里的樂池、瑤池同樣是具有神性的池沼。

池的神性在秦漢宮苑中有所遺留。秦始皇求仙不得，便在宮苑中引渭水做長池，筑土為蓬瀛，滿足其求仙的渴望；同樣，漢武帝也有相同的經(jīng)歷，他曾多次東臨大海，大規(guī)模遣船入海求蓬萊，并派專人守候在海邊以望蓬萊之氣，以至于在宮苑中鑿池堆山以求通仙。因此，在宮苑中鑿池堆山祈求通仙已經(jīng)成為皇帝們的一貫做法，《漢書·郊祀志下》載：“（建章宮未央殿）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像海中神山龜魚之屬?！雹芫C觀這些早期的皇家宮苑中的池，非普通園林意義的池，而是具有神性的海的象征，同時蓬萊、瀛洲等又是神山的象征，一池三山的建筑模式也由此形成，成為后世園林特別是皇家園林效仿的對象，池的神仙色彩也就有所保留。

從魏晉六朝到隋唐時期，一直到宋元明清時期，池的神仙色彩依然在皇家宮苑中流傳但不可避免的是，池的神仙色彩不斷衰減。北魏洛陽“華林園中有大海，即魏天淵池，池中猶有文帝九華臺。高祖于臺上造清涼殿，世宗在海內(nèi)作蓬萊山。山上有仙人館，臺上有釣臺殿”⑤，以池象征大海的神仙色彩依然在華林園中有所保留。一直到唐代大明宮的太液池，其實依然具有一池三山的遺痕，只是蓬萊山已經(jīng)沒有傳統(tǒng)上的規(guī)模宏大，顯得微乎其微了。到明清時期的皇家宮苑，池的神仙色彩便更加微弱了。圓明園四十景中的“坦坦蕩蕩”，緊靠后湖西岸，四周建置館舍，中間開鑿大水池，乾隆九年，“鑿池為魚樂園，池周舍下，錦鱗數(shù)千頸，喁唼拔刺于荇風(fēng)藻雨間，回環(huán)泳游，悠然自得。詩云眾維魚矣，我知魚樂，我蒿目乎斯民！”“鑿池觀魚樂，坦坦復(fù)蕩蕩。泳游同一適，奚必江湖想。卻笑蒙莊癡，爾我辨是非。有問如何答，魚樂魚自知?！雹藜词故腔始覍m苑，在文人園林風(fēng)格的影響下，這里的池顯然已全然沒有了神仙色彩，呈現(xiàn)的卻是江湖情思。

池最早以園林景觀身份出現(xiàn)于私家園林中當(dāng)屬漢襄陽侯習(xí)郁的習(xí)池。《藝文類聚》記載：“峴山南，習(xí)郁大魚池，依范蠡養(yǎng)魚法，種楸芙蓉菱芡，山季倫每臨此池，輒大醉而歸，恒曰：比我高陽池也，城中小兒歌之曰：山公何所往，來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⑦習(xí)池原為習(xí)郁養(yǎng)魚之魚池，但由于習(xí)郁和山簡的飄逸行為與灑脫個性受到后人的尊崇，所以習(xí)池、高陽池逐漸成為文人書寫高尚情操與人格品行的精神載體。

唐代詩人杜甫、韋應(yīng)物、武元衡等都有詩歌對其歌詠，“戲假霜威促山簡，須成一醉習(xí)池回”“還希習(xí)池賞，聊以駐鳴騶”“偶尋烏府客，同醉習(xí)家池”。習(xí)池已然成為一個象征文人高逸灑脫的詩意符號。與此相應(yīng)，“習(xí)池”常常與“瑤池”置于一處，前者象征華美，后者寓意清雅。陳子昂、周彥暉等詩人在高正臣的洛陽宅園中進行了三次頗具規(guī)模的宴集。在第二次宴集時，參會之人以池為韻創(chuàng)作了一組詩歌，面對同樣的景觀對象，分別采用了“習(xí)池”和“瑤池”兩種語匯——用“瑤池”贊美高家池亭的華美，用“習(xí)池”贊美高家池亭的閑逸——前者為官宦之稱，后者為文人之稱。

白居易更是在構(gòu)園實踐中對習(xí)池進行仿效，以此展現(xiàn)文人高蹈隱逸的風(fēng)姿。白居易在廬山草堂前開有一方池，被人稱作為白家池：“已被山中客，呼作白家池”⑧。白居易得意于此種稱呼，并且在《池上送考功崔郎中兼別房竇二妓》中以白家池自稱，“鷺上天花逐水，無因再會白家池?！雹釓牧?xí)家池到白家池，其中難免有仿效的心理。明末計成更是將“習(xí)池”作為文人園林池的代表和象征，在闡述構(gòu)池的時候說“構(gòu)擬習(xí)池”⑩。

池成為寄情賞心的對象，具有了文人的性格與情志，與皇家宮苑中具有神仙色彩的池遠遠不同。池在私家園林中有了第二身份。

二、園池的文化意蘊

魏晉時期，園林在士人生活和人格價值中有了全新的意義，池也逐漸染上文人色彩，成為寄情賞心的對象。然而，拘于此時文人園林的發(fā)展尚處于逐步興起的階段，因此，池的象征意蘊到唐人的手中才算最終飽滿定型，具有了多層意蘊。

池在園林中代替了自然的江湖、灘流，成為詩人體驗隱逸的所在?！皽胬藣{水子陵灘，路遠江深欲去難。何似家池通小院，臥房階下插魚竿”（白居易《家園三絕》），再有“但問塵埃能去否，濯纓何必向滄浪”（白居易《池上夜境》）。“子陵灘”與“濯纓”是兩個帶有隱逸意的典故，而唐人在宅園中以一方小池代替，省去了投身滄浪的兇險，更多了一份清幽與自在，泛舟靜坐、垂釣濯纓，體驗歸隱的真意。

正如宇文所安談?wù)摗爸窳帧币庀髸r說：“竹林是建構(gòu)出來的刺激物，它提供了一份對山野自然經(jīng)過中介的回顧性體驗，而這體驗在努力追求變得直接，雖然這努力不可能實現(xiàn)。竹林是詩人欲望的建構(gòu)，是幻象產(chǎn)生的場所，而詩人也承認幻象并非現(xiàn)實。”?池又何嘗不是詩人建構(gòu)出來的一個體驗隱逸的中介呢？方干的兩首小詩明確說明這一點，“廣狹偶然非制定，猶將方寸像滄溟?！保ǚ礁伞堵分剐〕亍罚安乓娨?guī)模識方寸，知君立意像滄溟。”（方干《于秀才小池》）主人立池的本意在于“像滄溟”，借助“池”這個中介就可以便捷地體驗江湖隱逸。在園林中開一個小池就儼然擁有了整個江海。雖然他們心里很清楚這只是一種替代，然而他們完全拋開具象的實物，追求抽象的詩意，不在乎真假，不在乎位置，不在乎大小，也不在乎形式，只要精神符合就可以，出現(xiàn)了“敢辭課拙酬高韻，一勺爭禁萬頃陂”的闊達胸襟。

唐人在自家宅園中通過小池體驗隱逸的閑情，這是一種捷徑，同時也說明唐人更懂得在塵世、仕宦中尋求屬于自己的那份自由自在。他們并非要避世，而是要更好地享受世間的樂趣，因此，池在幫助詩人體驗隱逸的同時也為他們提供了一方任意隨性的自由空間，這可以從唐人的泛舟、垂釣、消暑、酌酒等活動見出。

池上泛舟當(dāng)為最受文人喜歡的活動，白居易有一首《泛春池》：“白蘋湘渚曲，綠筱剡溪口。各在天一涯，信美非吾有。何如此庭內(nèi)，水竹交左右。霜竹百千竿，煙波六七畝。泓澄動階砌，澹濘映戶牖。蛇皮細有紋，鏡面清無垢。主人過橋來，雙童扶一叟。恐污清泠波，塵纓先抖擻。波上一葉舟，舟中一尊酒。酒開舟不系，去去隨所偶。或繞蒲浦前，或泊桃島后。未撥落杯花，低沖拂面柳。半酣迷所在，倚榜兀回首。不知此何處，復(fù)是人寰否。誰知始疏鑿，幾主相傳受。楊家去云遠，田氏將非久。天與愛水人，終焉落吾手?！?首先敘說湘渚和剡溪遠在天涯，雖然很美但非我所有，在此鋪墊下提到自家小池，然后描述了小池的幽美之境，有綠竹交映，泓澄澹濘，細波如蛇紋，清凈如鏡面，在這樣的小池中閑泛遠遠勝于天涯之水，更可喜的是一葉扁舟之上放置一尊酒，隨便酌酒，隨意游泛，詩人沉迷于此，半酣半迷。

除了泛舟之外，唐代文人在池邊進行的園林活動還有垂釣、消暑、宴集、酌酒等?！扒缣煺{(diào)膳外，垂釣有池塘?！保ㄔS棠《送李頻之南陵主簿》）“海上風(fēng)雨至，逍遙池閣涼?！保f應(yīng)物《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汲流漲華池，開酌宴君子?！保ǜ哌m《宴韋司戶山亭院》）“偶從池上醉，便向舟中眠。”（岑參《郡齋南池招楊轔》）無論是垂釣還是消暑，無論是宴集還是酌酒，即使喝醉也無妨，就舟而眠也無不可。詩人高逸閑雅的身姿在詩中活靈活現(xiàn)地映現(xiàn)于眼前，這是詩人情感的外化。池為詩人提供了一個閑逸的自由空間，詩人們可以在此任性隨意展現(xiàn)最真的自我，池的物理空間由此轉(zhuǎn)化為詩意的情感空間。

唐人對池的癡迷在于池的反照功能，池的反照成就了池的澄明之境，而澄明之境其實更多的是詩人心境的一種寫照。唐人在園林中追求靜謐，是一種漠然自定意緒的外化，是一種脫離社會追求內(nèi)心安適、找尋生活中世外桃源的表現(xiàn)。楊夔在《小池記》中對池之靜心的作用有獨到論述，“故吾所以獨潔此沼，亦以鏡其心也。將欲撓之而愈明，揚之而不波，決之而不流，俾吾性終始對此而不渝。”?池以其澄明靜幽的特性足以使人澄凈心扉、澡瑩心神。此外，王泠然的《止水賦》與王季友的《鑒止水賦》更是對止水的內(nèi)涵進行了全面闡釋，“安波不動，與物無爭，如方圓之得性，何寵辱之能驚？故為國者取象于止水，使其政公平；為身者亦同于止水，使其心至明。”?“鑒于水者，不在于廣大，而在于澄。奔流則崇山莫辨，靜息則纖芥必形……是知專而靜可以居要，明而動亦不能照……人觀于水，既定而后詳；水鑒于人，當(dāng)止而為妙?！?無論是鑒形還是清心，止水都給人恬淡靜幽的美感；在這種情境下，詩人的心境也便少了些許躁動，多了幾分寧靜。

池正是以其靜如止水的澄澈深得文人士子的喜愛?！皶缋氏加持?，澄明山滿池?！保ūR綸《和太常李主簿秋中山下別墅即事》）“池如明鏡月華開，山學(xué)香爐云氣來?！保◤堈f《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游大哥山池題石壁》）“峰奪香爐巧，池偷明鏡圓?！保ㄉ蚱凇锻钌崛硕占矘饭魃匠亍罚┏匾云潇o止的鏡面與光、影相掩映呈現(xiàn)澄明之境。白居易更是深得池的靜美，《官舍內(nèi)新鑿小池》中有言：“最愛曉暝時，一片秋天碧。”?還有《池上幽境》：“幽境深誰知，老身閑獨步。行行何所愛，遇物自成趣?！?但凡提到池，詩人關(guān)注更多的也是池的幽靜、澄明，而這也正是文人退居園林的一種心境。

唐人在園中的生活狀態(tài)大致不離“閑適”二字，因此，詩人的心境也往往以追求虛靜為主。白居易的一首《玩止水》更淋漓盡致地闡釋了一個靜者的閑適狀態(tài)，“動者樂流水，靜者樂止水。利物不如流，鑒形不如止。凄清早霜降，淅瀝微風(fēng)起。中面紅葉開，四隅綠萍委。廣狹八九丈，灣環(huán)有涯。淺深三四尺，洞徹?zé)o表里。凈分鶴翹足，澄見魚掉尾。迎眸洗眼塵，隔胸蕩心滓。定將禪不別，明與誠相似。清能律貪夫，淡可交君子。豈唯空狎玩，亦取相倫擬。欲識靜者心，心源只如此?！?拋卻人間塵事，享受閑適靜謐。只有爭得了身的閑，才能取得心的靜，同時也只有一個靜觀的心態(tài)才能敏銳地覺察自然界的四時變化，安然自適，悠然自得，物我同興?！独献印な隆纷钤缣岢觯骸爸绿摌O、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膘o，一直是文人孜孜追求的理想心境，澄明靜幽的小池便成為詩人最好的欣賞對象，池之靜與心之靜交融合一。

①［美］楊曉山著，文韜譯：《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頁。

②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③（晉）郭璞注：《穆天子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頁。

④（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郊祀志下》，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245頁。

⑥（清）唐岱、沈源：《圓明園四十景圖詠》，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頁。

⑦（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1頁。

⑧⑨????（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86頁，第2132頁，第461頁，第367頁，第2468頁，第1502頁。

⑩（明）計成撰，陳植注釋：《園冶注釋》，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頁。

?［美］宇文所安：《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中唐文學(xué)文化論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81頁。

???（清）董誥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079頁，第2978頁，第4505頁。

備注：文中所引詩句未標注者均引自鼓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

作者：王書艷，文學(xué)博士，浙江傳媒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唐代文學(xué)與文化。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唐代園林與文學(xué)之關(guān)系研究”（15YJC75104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