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

張嵚

大明人生贏家

大明朝成化十七年（1481年）左右，北京城里頭號人生贏家，公認是翰林院修撰，浙江余姚人王華。

他贏得了多少？先看出身有多好，余姚王家公子，士林界標準名門，那年頭說起這出身，就好似武俠小說里說起武當少林，或是足球圈說到巴薩皇馬，立刻聚焦眼球。而且生的這么好，偏還拼硬實力，成化十七年（1481年）漂亮拿下殿試狀元郎，人生事業迅速走紅。

如此招人羨慕嫉妒恨的好命，放在他身上，卻是誰說起都叫服。這位王先生除了生得好學得好，性子更是出名得好，看上去嚴肅刻板，打起交道來卻隨和幽默，高大上的八股文寫得好，趣味橫生的幽默小品文更寫得流傳京城，是大明才子圈出名的段子手。如此情商智商雙高，走到哪里都深受歡迎，以至再難呆的官場圈子，他都如魚得水。

這如日中天的人生，在他身上還真不是曇花一現。自從進了仕途，一輩子都穩步高升，給明憲宗明孝宗兩代皇帝當過老師，也一度官居尚書。清末眼界高得很的李鴻章中堂，說起他都是滿口稱贊：當代重逢王海（王華）日，吾皇神武安天下—大清要有個王華，那就天下太平嘍。

當然，他人生中最大的成功，絕對完爆上面各項成就：當爹。

他的寶貝兒子，就是中國儒家思想史上不世出的圣人，震撼東北亞數百年的圣賢大儒：王陽明！

但放在成化年間，京城朋友圈里說起這位王守仁（王陽明）小朋友，也基本上是家喻戶曉。但看爸爸王華的目光，卻真個是連同情帶嘆息。

好些人都認定，隔壁老王家這幾百年的豪門名望，王華這要啥有啥的成功人生，保不齊都要毀這孩子身上。

因為才十來歲的年紀，這位未來的大圣人王陽明，就已是火遍京城的熊孩子王守仁。

王家的熊孩子

今天說起王陽明大圣人的童年，津津樂道極多的是天賦：三四歲就識字，搬家到京城的路上，不到十歲的年紀，就敢在金山寺作詩，驚倒一群游客。

但其實比這些更叫身邊大人小孩震驚的，就是這孩子格外淘氣。

來京城讀書沒幾天，這個插班的浙江小孩，就淘得叫先生抓狂，幫差生同學做弊，基本就是家常便飯。他很快就交了不少鐵桿朋友，不多久老師就發現：上課的時候經常少好些同學—全被小王同學組團帶著逃學了。

如此劣跡斑斑，老師一開始能忍，倒不是怕他那狀元老爹，而是這熊孩子的風格，就是倔，老師整他越兇，他反過手來捉弄老師就越厲害，只好能忍則忍。

這一忍，就忍出了京城長安街上這一景：一個十來歲操著浙江口音的孩子，披一身破衣服做披風，帶十幾個熊孩子吆五喝六招搖過市，一路還歌聲嘹亮。按一些明清民間評書小說里的描繪，當時這小王還有個諢名：京師六少。

而長期一心撲在工作上的王華，他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奔到街上，當場揪住兒子一頓暴打，由于下手過狠，還招來好些百姓圍觀，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狀元郎家打孩子，也和咱一樣??！

一些明朝筆記說，為此貢獻了一個歇后語：狀元家打孩子—一樣兒！

看王華的脾氣，就知道他有多氣：王華在明朝文壇官場，都是出名的淡定脾氣，讀書時能在酒店鬧市噪雜環境里照讀，后來入仕為官，多大的風波考驗，從來不見動怒。就連明孝宗都夸過，說看王華老師的脾氣，就知道啥叫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這種脾氣都“崩”不住，可見這熊孩子淘得多厲害。

這次打完后，學堂老師總算放心了：名也出了，打也挨了，該老實讀書了吧。

效果貌似也很好：小王同學果然不逃課了，讀書的心性穩多了。然而就這么認真了沒幾天，老師卻又要撞墻了：您還是逃課吧！

因為認真上課的小王同學，認真起來就叫老師受不了，專愛找閑書看，連兵書戰策都研究，動不動就引用個生僻史料，當場就把老師鬧個結巴。老師氣呼呼要請家長，小王同學卻很淡定：老師您別生氣了，我爹說了多讀點這書沒壞處！

而且更叫老師驚掉下巴的是，沒多久，王家竟還專門聘了武術教師，一板一眼教起小王同學騎射來。不但不攔著淘，這還教著淘了？

老師們看不過，其心情就和今天好些教師朋友，看到某些奇葩家長一樣：平時不管孩子，出了事就打孩子，打完了該不管還是不管。

可王華卻用事實證明：他和那些奇葩家長，至少有一點不一樣—他了解兒子的內心世界。

做兒子的對手

依王華后來給兒子說，那時候他已經制定了最嚴格魔鬼訓練計劃—不信治不了你小子！

那為啥沒實行？舍不得？下不去手？

是因為他冷靜下來，把兒子在京城所有的荒唐淘氣事，前后左右梳理一遍，卻忽然發現一個奇特現象：兒子淘得荒唐，卻還有點技術含量—在長安街上招搖，全按照軍隊陣法來指揮，唱著歌招搖過市，居然唱的還是岳飛的《滿江紅》！

尤其最叫王華大跌眼鏡的是：兒子淘歸淘，可別人家孩子也不是傻瓜，為啥就愿意傻乎乎跟在兒子屁股后面胡鬧？饒有興趣地問兒子，兒子的回答差點讓自己暈倒：我把自己的糖果糕點，全分給他們吃，而且誰最出力，分的糕點糖果就最多，他們當然愿意跟我了！

就這一番兒童胡鬧，竟就真叫王華放棄了先前的魔鬼訓練計劃，還給了一個老師們聽到后哭笑不得的評語：克制私欲以遂其志—這熊孩子雖然荒唐，但可以為了追求理想（達到自己目的）克制自己的欲望（吃糖果），精神可嘉。

而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個評語絕非溺愛，卻正是看到了兒子荒唐外表下，深藏的理想。

接著，王華各種“天雷滾滾”的教育方法來了：兒子要看閑書，想方設法給他搜羅，想學武，花錢請最好的老師。要知道王家雖說是名門又是翰林，但身在京城薪水不高又為官清廉，真不算有錢階層。老話說“窮文富武”，供兒子干這些事，基本就是咬牙砸錢。日久天長，王狀元家“溺子”的名號，算是傳開了。

但傳說中被溺愛的王同學，難道從此就越發變跋扈衙內了？他的確叫大家刮目：小王同學從此認真讀書，雖說性子不好惹，老師見了就躲，但學習卻認真得多，功課樣樣拔尖，但比這改變更大的，卻是脾氣。

先前的王同學，似個撒歡野馬，逮啥玩啥，突然就轉性了，不再是夸夸其談招搖過市，相反卻常悶不做聲用功，要么不說話，要么就是說犀利話噎住老師，照老師說，是更犀利，可在旁人看，卻更成熟。

因為看似啥都不管，好些還由著他的王華，卻快刀斬亂麻，管了兒子一件“小事”：下象棋。

后來功成名就的王同學，有很多名號：圣人，武術家，文學家，思想家，軍事家……以他自嘲說，本來還可以再有個榮譽稱號：棋藝家。

小小年紀的王同學，最愛就是下棋，能擺上下一天，抱著棋盤見人就求殺。自己對軍事武功的喜愛，花樣百出的淘氣，全是由這愛好啟蒙的。

理論上說，下棋沒啥，可王華發現，放兒子身上，這愛好已成癮到瘋狂，全班同學沒有不被他在棋盤上虐過的，且一下就是一天，沉迷進去啥都耽擱，兒子好些浮躁的壞毛病，都是這事兒引起的！

于是王華終于出手了，直接來個快刀斬亂麻：抱著棋盤拉兒子來到京杭大運河邊，當著兒子面，把象棋狠狠扔進河里：再讓我看見你下象棋，我就不認你這兒子！

這件事發生四十年后，王同學統帥大軍，剿滅寧王叛亂，其行軍布陣之縝密高效，令部下伍文定嘖嘖稱奇，問這本事咋練的，王同學不慌不忙，贈給伍文定一首詩。

這首詩，就是他當時被老爹扔了棋盤，滿懷悲憤時寫的：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

而在更多的場合，特別是已是大師的王同學開壇授課時，也不止一次提到當年這段往事：自己這一輩子的堅韌冷靜，就來自父親當年這甩手一扔。父親扔的不是棋盤，而是自己的心魔。

也正是在這場難得的爆發里，王華也明確了自己最重要的角色：要做兒子常年的對手，伴他成長成熟。

老王家的戰爭

在王同學的好友們看來，老王家的父子關系，真個叫人羨慕。王狀元啥事不管，要學啥都支持，給他做兒子真幸福。

但隨著王同學的成長，他所感到的，卻是日復一日的抓狂：自己稍有成就帶點自得，立刻被一頓訓斥。

不知不覺間，父親就成了自己生活中最大的鞭策者。每一次的成長選擇，都要先戰勝這個對手。

于是王同學不服輸的個性，在蓬勃的青春期里越發爆表了，書刻苦讀，武也練得勤，以他多年后苦笑回憶，為了給父親證明自己很強，還學跑偏了，成天標榜自己是大明朝的李白，背著把劍在京城招搖，沒事就耍兩招，終于有天攤上大事，一劍把人當街戳倒，被結結實實抓進牢里蹲了好些天。

在被父親拼上老臉保出來后，出乎意料，父親非但沒有責罰，反而得到了獎勵：旅游。

踏上了旅途，才知道這是父親另一種敲打，父親帶他到居庸關要塞好好地看一遍，見過了北疆的烈烈寒風，見識了對面韃靼敵人的囂張霸道。

半句話沒說，卻是事實教育：你還差得遠！

這次旅行的意義有多大？以王同學自己的話說：以前讀兵法，讀得滾瓜爛熟，自以為天下無敵，真走了這趟，才知道神馬都是浮云。如果沒有這一趟出行，多年后的鄱陽湖之戰，自己就算有幸指揮，也百分百要像戰國趙括一樣搭進里面。

但在當時，王同學依然滿肚子不服，回家后沒幾天，就寫了長篇軍事大論，自夸只要手里有幾萬兵，立刻掃平草原。

可事實證明，那時王同學還太嫩，且不說文章靠不靠譜，就說幾天沒過，父親就把他文章還回，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批注，全給駁的體無完膚。這父親也是絕了！

這事王華干的有多拼？從來萬事不求人，這次跑去兵部求救，找好幾位專家集思廣益，硬把這熊孩子給駁倒了：橫掃草原？你先把這批注掃了！

在老王家那些年的父子感情里，這類事情很常見，王華就好像一個大力士般，一次次摁掉兒子思想的“壞葫蘆”。

但該來的“大瓢”，到底還是來了，被父親連番打擊的王同學，終于有一天鄭重告訴父親：我要做圣賢！

從此以后，王同學滿腹才華全面啟動，開始四處求訪，精研各類圣賢的學問，甚至登門拜訪知名學者，終于學問成功突破極限，開創一代學派。

但極少說的，卻是這漫長求索中，王同學依然要面對的對手：父親王華！

你說你不想科舉了？好??！領著王同學來到翰林院，找來翰林們的考試卷，一張一張你來考，看你能考幾分。沒學會走路，你就要上天？腳踏實地吧！

你小子結婚還結出風波來了？新婚之夜你小子竟跑到佛堂跟人論道，把新娘子都給曬了？好啊，文章拿來，一字一句給你批，你先論倒了我再說！

就在這一連串的風波里，傳說中干啥啥行的王同學，也曾有無比悲催的時候，特別是科舉，落榜的糟心事他也遇到了，還是連續好些次，風風光光去考，灰頭土臉回來。背后好些指指戳戳：狀元的兒子落榜嘍！

素來被認為性格堅強的他，其實也曾有迷茫的時候，甚至還和好些風流才子交往過，寫一些浮夸的詩，沒想到回來就看到，老爹寫了首更浮夸的詩等著：這種靡靡之音，爹年輕的時候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沒這本事就不要寫！

甚至有一段時間，王同學也極度自卑過，覺得自己哪樣也不行，干脆隱居山林。沒想到又被父親一頓打擊：大隱隱于市！躲山林的都是大賢，你別去丟人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戰爭”里，王同學晚年深情嘆息說：好些次差點進歧路，都被父親拽回來。

拽回來的苦心，也終于在自己28歲那年有了回報：王同學終于科場登第，從此與父親同朝為官。誰知這“父子”的戰爭，還是不停。不管王同學多么認真努力，政績多么好，到父親那里，就從沒有個夸獎。

但王同學后來才知道，自己每任一職，父親都會特意寫信給他的上司，一來是關照，二來是拜托上司多給兒子點磨練。每一件政績，都有父親的默默注視。

但注視卻從不說好，連明孝宗都對這事贊嘆過，說啥叫一心為公，看王華老師怎么對他兒子就知道。

于是在王同學這里，也經常是嘆息，覺得父親從不理解自己，也不曾看好自己，懷著要讓父親看一看的想法，一直在“做圣賢”的道路上努力。

正德元年（1506年），他終于努力出大事了！

兒子你做的對

正德元年（1506年），宦海浮沉六年的王同學，遭遇到人生的最大挫折：他上書斥責權閹劉瑾奸惡。

結果招來大麻煩，自己先入獄后貶到貴州龍場，父親也遭株連被調任南京。爺倆政治前途一道沒了。

路過父親就職的南京時，心中萬分悲痛的王同學，做出了他之前極少會做的一件事：鄭重地重找到父親，一字一句的向他認錯，請求父親原諒他這次的一意孤行。

然而他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父親第一次認真地表揚他，告訴他這次做的對！

第一次表揚他！告訴他這次做的對！

這一刻，之前20年所有的不解委屈，所有的感嘆，在王同學心里，煙消云散。

他終于明白，父親的所謂古板守舊，其實是一種更堅韌的愛。所謂父愛如山，不是似山一樣重，而是父親把自己變成一座山，讓兒子窮盡力量去攀登，只有攀登過去，才是真正的強大！

“我也許并不知道，兒子你最后要走怎樣的人生路，但我必須要給你最好的磨練?！?/p>

這是王華用二十年時間，告訴兒子的全部苦心。

于是在這場見面后，有了那一次光耀中國思想史的“龍場悟道”，有了一位閃耀大明的王陽明，有了雨后春筍般在16世紀起開遍大江南北的心學流派，有了中國自己的文藝復興運動。

而已是大師的王守仁，在多少次講學時，總會講到的，是一副他與父親一起寫的對聯：雪壓孤舟，一葉載六花歸去;雁橫遠塞，片箋寫八字出來。

在很多人的筆下，他的成功，總被看做一場叛逆青年戰勝守舊父親的勵志奇跡。

其實讀一讀這對父子一起應和的對聯，就知道這場中國古代重量級的文化復興，是來自父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