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我小時候所在的鄉村,兩山環抱處有一口巨大的池塘,每到臘月,承包池塘者把水放干,把飼養的家魚都抓完了,就會離開。池塘底部有很深的淤泥,淤泥里藏著大量野生的鯰魚和七星魚,小孩子們就留下來慢慢摸。
比我大幾歲的男孩,站在齊腰深的淤泥里,一會就能抓住一條,扔上岸來,最厲害的,扔得岸上活蹦亂跳的一片,他的弟弟妹妹撿都撿不過來。而我卻一條魚也不曾抓住過,我弟弟每次都在岸上無聊地看螞蟻搬家。
每年一度,都是混得一身爛泥,凍得渾身發抖,卻無一例外是空手而歸,只能幫魚太多的人提魚。善于抓魚的大孩子就給我看他們的手掌,說必須是長著某種紋路的人才能抓到魚,而我的掌紋注定了“魚毛都碰不著一根”。
那時常常做夢,夢見自己終于抓到魚了,在夢里樂醒,醒來看看自己的掌紋,又不禁黯然。我是那么盼望能抓到一條魚,于是在某一年,所有人都離開后,我和弟弟依然守在池塘邊。
魚可以扎入淤泥,但時間長了就要冒出來透氣,不一會我就看到了一條出來呼吸的七星魚,有我的胳膊粗,倘若抓住,足可以揚眉吐氣了。我悄悄下了池塘,慢慢靠近,雙手猛插下去,它迅速地溜走了。我又爬到岸上,兄弟倆大氣不敢出地繼續等候,它出來,我又下去,它又溜走,如此反復多次,從太陽西斜直到天色擦黑,一直在和這條魚較勁。最后一次,終于一把抓了尾部,它馬上逃跑,我的手貼著它的身子,憑著感覺跟蹤前進,終于摸到了它的洞穴里,把它堵在一條“死胡同”里。
“這回跑不掉了!”我心里一直狂喜,因為我的手掌已經緊緊環了它的脖子一圈,它幾乎沒有掙脫的可能。當我努力想把它拉出來的時候,問題出現了:這個洞穴的“門”是一棵水生樹木兩條粗根的空隙,空手進去容易,握著魚就拔不出來了。
我就蹲在冰冷的泥水里,一直和它僵持。最有把握的辦法是先用力把魚掐死,然后先把手拿出來,再伸進兩根手指將魚尸夾出。這樣雖然收獲的是一條死魚,卻也強似兩手空空回去繼續被人笑話。
做了決定之后,正要用力,又產生了新的擔憂:掐死之后,魚就不會動了而洞穴就那么大,萬一放不開手怎么辦?這一轉念,又猶豫了。我把另一只手伸下去,試圖掰斷其中一根樹根,但這樹是活著的,水生樹木纖維都特別強韌,紋絲不動。拿又拿不出,放又不肯放,天色發黑,四面傳來各種叫聲,我心里發毛,而弟弟更是蹲在岸上急得要哭出來。
最終還是我妥協了,放手,回家,所以至今在本村保持著“在一口到處是魚的池塘里從沒抓到過一條魚”的紀錄。后來我的村子因為人口外流基本消失了(只剩下一戶人家),我的恥辱也就跟著消失了。
大學畢業后我當了記者,至今已經11年,應付工作游刃有余,但在所謂“人生成功”方面,—直還是那個從來都抓不住魚的小孩。
然后又有朋友給我看掌紋,他說,你當不了官,發不了財,只能認認真真從事一份適合你的工作,但也不會過得太糟糕,我點頭稱是。也有不少人表示羨慕,說一個人能把能力、愛好和理想在一份職業里結合起來,這樣的人是很少的,他們往往過得比較快樂,我也點頭稱是。
上月底在上海出差,見到一位同學,他已經是一家大公司的銷售精英、中層管理者,經濟處境比前幾年大為好轉。他說,幾年前過得很壓抑,因為你是企業底層,接觸的也都是其他企業的底層,抓不到魚?,F在好多了,成了中層,原來接觸的那些底層也成了中層,彼此就可以做一些更容易賺錢的生意了。
“不過,還是不快樂,因為賺錢解決不了精神上的虛無感,而我的圈子里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在一起談談人生、情懷和思想的人,開口就是生意。”
我在一些朋友的社會關系里,扮演的就是那個他們缺少了的人;而在我自己的社會關系里,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人。身邊有不少記者,有時會面對一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誘惑,或急忙離去,或把手機關閉,或馬上開啟錄音筆予以回絕,同列日久,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放開那條魚。
前幾天看到莫言先生的一篇演講稿,里面講到以前印度人為了抓猴子,設計了一種籠子,籠子里放上水果,猴子伸手進去,握著水果就拔不出來了,又不舍得放手,于是就被人輕易抓住了。
讀罷不禁大笑,握著魚不放的時候,我不就是那只猴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