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虎

梅長釗

一

“梅老師來了！請坐請坐，歡迎歡迎！”陳老師滿面笑容，一邊拉開椅子，一邊對我說。

我調到了市實驗學校，剛進理化組辦公室時，感覺有點兒陌生。坐在各自辦公桌前的老師一齊抬頭望著我，陳老師的熱情消融了我初到一個新地方的不適。

陳老師五十歲，從她連珠炮般的普通話中，聽出她是江浙一帶的人。

走到初三（二）班的門口，我就知道陳老師見到我為什么會那樣的熱情和高興了。

看一眼我就明白這是一個紀律很差的班級：預備鈴打了很久仍不能安靜，還有兩個男生在教室里亂竄。一般的班級見到新來的老師，在驚奇過后都會特別安靜，可這個班在安靜兩秒鐘后又開始沸騰了。我接下了她這樣的一個班，陳老師當然感到輕松與開心。

“有點麻煩。”我心里想，但并不怵于這樣的班級。我教書二十年，和這樣的班級打過交道多次。

登上講臺后，教室里又變得安靜，因為即便一些想鬧的學生也還摸不清我是怎樣的性情。據(jù)我觀察，這個班之所以成為差班，有三個原因：基礎差，學習沒興趣，有幾個特別搗亂的學生。

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我在講臺上安放好事先帶來的感應圈，插上電源。按下開關后，相隔兩厘米的兩根火花放電柱之間突然放電，發(fā)出“噼噼啪啪 ”的聲音，教室里絕對安靜。我告訴他們兩柱之間有幾萬伏的高壓電，放大了就是天上的雷聲和閃電。一個男生好奇地問，如果在這閃爍不定的電火花上放上一張紙會怎樣。我拿出一張紙叫他上來試試，結果紙被擊穿，打出了許多針孔一樣的小眼兒。

這是在開始學習電學時就可以做的一個實驗，課本上還有許多這樣能夠激發(fā)學生學習興趣的實驗，也有課外的補充實驗，但不少老師怕麻煩沒做。

街上四個人打牌都會有八個人圍觀，這樣的實驗也很容易引起學生的好奇，并且他們也樂于動手做做看。

基礎差也有辦法。差在哪里？都學過歐姆定律了，叫起一個學生，問他電壓的符號是什么，單位是什么，他都想半天也不能夠答出。再叫一個學生，也是如此。故而得退一步。我告訴學生基礎差不要緊，只要跟著學，就一定沒問題。

于是，我將“電流”“電壓”“電阻”寫在黑板上，后面注上外文字母，然后寫上它們的單位，也注上單位的字母。

我指著黑板，要全班一起按順序讀，并記憶，幾遍以后，聲音響亮整齊。

在他們的注視下，我用紙條將字母蒙上，還是讓他們按順序讀。這一下音量小多了，且參差不齊，反應最慢的一個同學的斷后引起了大家的笑聲。

幾遍以后，聲音又恢復了響亮整齊。

往下是不按順序隨意指讀，應答聲仍是由遲疑到洪亮、堅定。像是在做游戲，也是在做游戲。

緊接著教公式變形。這掌握了，做課本上的習題就沒問題。

當大多數(shù)同學覺得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學好這門課時，課堂紀律就不會有大的問題。當然還有想鬧點動靜的學生，但在這樣較安靜的環(huán)境里，就會顯得突出。

我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教室后面?zhèn)鱽怼巴煌?”的聲音，這是手在抽屜里擊打底板的聲音。

我扭過頭，聲音戛然停止。

再面向黑板時，聲音又響起，轉過身，聲音又停止。

兩條斜線延長會交于一點，通過兩次對聲音的觀測，我確定了發(fā)聲的位置。

為不影響講課，我拿起課本，邊講邊慢慢向后面走去，在最后那個男生的座位旁停住。

講課繼續(xù)。我在教室里緩緩巡講一圈后，又在他的身旁停住。

他應當明白，我知道桌子是他敲的。我給了他面子，他也應當給我面子。

敲桌聲不再響起。

兵書上說：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為上。

記下了他的相貌，回到講臺，在座次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丁小虎。

二

丁小虎方方臉，長相不俗，略略有點雀斑，坐在后排，個子也較高。出我意料之外，他雖不喜讀書，但看他桌上的本子，一手字卻是寫得逗人歡喜。

下一次打照面是在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的課間，我拿著備課本，往高中的一個班走去，路過他們教室。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漂亮……”他大聲唱著歌，從教室里搖頭晃腦地走出來 ，并沒有看見我。

這首叫《小芳》的歌當時正在社會流行，但有些低俗。

“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老師不會在辦公室唱這首歌。高中生也知道不宜在教室唱，有那么多的女生坐在那里呢。他卻唱得旁若無人，如醉如癡，一邊向旁邊同學的肩膀上搭過去。

初三（二）班教室的第一排坐著個男生，叫廖漢文。他人瘦，眼大，成績很差，上課常打瞌睡，不愛讀書卻眼睛近視。穿著邋遢，一看就知道沒有很好的家庭照應。

二班有幾個女生下課后喜歡來辦公室問問題，問完了問題她們還談到班上的一些事情。

“廖漢文有時到外面小攤上偷東西。”一個女生告訴我。

學校旁邊的小路上除了一些賣吃食的攤車，還有兩三個賣學生小用品、小玩具的推車攤販，這個我知道。那小車上花里胡哨地擺滿了各色學生們喜愛的物品，這也都是大家見過的。

“丁小虎總從廖漢文那里要他喜歡的東西，” 另一位女生瞪大眼睛對我說道，“不給他，他就威脅要告訴班主任。”

噫，這小子還會 “ 黑吃黑 ”！ 長大了會不會成為黑社會的 “大哥 ”或“青龍幫幫主”？

水積滿了總是要流的。在我這里流不出去，就流到了年紀大的周老師那里。周老師是老教師，在實驗中學多年，什么事情都熟悉，為人很和氣。他教生物，生物課課時少，一周只兩節(jié)，所以他教的班多，覆蓋了初三所有班級。

這天，下了課回到辦公室，一抬頭，望見班主任、丁小虎的爸媽和丁小虎 ，一起團團圍坐在周老師的辦公桌那里。

我對他們特別留意。

丁小虎的父親也是方方臉，個子大，胖胖的，下巴上有顆像毛主席那樣的痣，頸子上戴著一根又黃又粗的金項鏈，手指上戴著兩個大大的方形金戒指。丁小虎和他爸爸的模樣很相似。

他一臉賠笑地望著周老師和班主任：“周老師，實在對不起，這伢也是我們從小慣壞的。我們幾兄弟就我有個兒子，大家都寵著他，你看今年他就得了兩件皮大衣……”他們是個體戶，夫妻倆都在漢正街做生意。

……

“周老師好！” 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跑到周老師跟前，笑盈盈地跟周老師打了個招呼，又一轉身向門外輕盈地跑去。這是課間十分鐘時間，她剛在辦公室的那頭辦了點什么事。我正坐在周老師身邊，和他聊著些雜事情。

“她叫林玉潔，在初三（四）班。” 周老師顯得很高興，緩緩地告訴我，“她是實驗學校有名的人，是校藝術團的。她的舞跳得好，藝術團演出總是領舞。”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辦公室里還余留著她的青春氣息。

……

燈光暗下來，全場安靜，一年一度的“一二？九”校文藝演出開始了。

聚光燈亮起，報幕員款款地走到臺正中站定，燈光打在她的身上、臉上，那報幕員正是林玉潔。

她扎著馬尾辮，一襲長裙，亭亭玉立，如剛出水的水蓮花。報幕從容不迫，落落大方，普通話說得極標準又清甜。中學不選校花，否則，實驗中學的校花就非她莫屬了。

第二天的一件事驚得我差點跌掉眼鏡 ！——清純漂亮的林玉潔站在二班教室門邊，她對面站著的竟是丁小虎，他正將一本白色封面的小說遞到她的手里。

錢鐘書說過：“男女之間，借書的學問是很大的。”真是奇怪，不喜讀書的丁小虎，怎么會無師自通地將書本變成了釣竿和網(wǎng)子？

常言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可這只是成年男女間的一種說法。我也知道，在高中和大學，許多女生并不喜愛班上成績第一名的男生，她們中意的是在學校賽場和球場上飛奔的小伙子，像烏蘭圖雅《套馬桿》里所唱的套馬漢那樣。我大學的班長吳玉麟，相親不是在公園、咖啡廳，介紹人把女方——三醫(yī)院的一位漂亮護士帶到武漢師范學院的籃球場，讓她看到了吳玉麟在球場上的英姿。一心搶球投籃的吳玉麟不知，他的婚姻大事已成。

可正值十六歲花季，昨天還在舞臺上報幕，有那么多人喜歡仰慕的林玉潔，怎么今天就會和不肯讀書的 “小混混”丁小虎走到一起？他前幾天還歪著腦袋，在教室門口流里流氣地唱著“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我覺得真有點可惜。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世界上真是充滿了太多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二？九”演出過了，學期也就到期末了。丁小虎愈發(fā)不想讀書。

期末考試來了。為嚴格考試紀律，學校規(guī)定，考試開始30分鐘后，考生才能交卷離開考場。

舉目四望，考場寂靜，同學個個埋頭奮筆。丁小虎卻一字未寫，這太無聊，太難熬，實在忍受不下去。他拿起筆，匆匆“畫”好名字，起身走到講臺，將試卷交到監(jiān)考老師手里，向門口走去。

“站住！”監(jiān)考老師喊住了他，“學校有規(guī)定，30分鐘后才能夠離場！”

丁小虎無奈地回到座位上。他想一想后，又“咣”的一下站起，在靜靜的考場里大搖大擺地走了兩圈。

他這是在做什么？不少考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都抬頭望著他，停住了筆。

“老師，我這是擾亂考場。”丁小虎走到老師跟前，緩緩地說道，“學校總不會說，擾亂考場也要滿30分鐘才能出教室吧？”

老師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也沒說，搖搖頭揮手讓他離去。

我是在辦公室聽到監(jiān)考老師講起這件事情，大家一概感嘆不已。

“不得了，不得了，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想一想，長大了接父母的班，工商、稅務的什么條文、規(guī)定，他都有辦法對付。”

“他才不會對著干，他會請客吃飯，行賄送禮，跟他們成為酒肉朋友的。”

也有老師替家長著急：“小伢這樣不愿讀書，這家長現(xiàn)在怎么辦呢？”

是呀，中考馬上就要來臨，像他這個樣子，肯定升不了學。家長當然著急，但“雞往后刨，豬往前拱”，辦法總是有的。

三月初，一個大消息傳到辦公室：丁小虎去參軍了！

“滿十八歲才能參軍，這是兵役法的規(guī)定，他十六歲怎么能去？”有老師問。

“這還不懂？找關系送錢送禮就行！”

農村青年的好出路有兩條：考大學或參軍。很早就聽說某人參軍要找書記、隊長給負責招兵的軍官送錢送禮。

多年前，在我這里補課的一個學生在課間休息時告訴我，他的大伯是旅長。

“我到他那里去過，他家有五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空調，都是豪華家具，還有兩個勤務兵呢。”

從那天起，丁小虎就未露面。

第二天下課后我在辦公室休息，翻開《長江日報》，見到這樣一條大字標題：“我市征兵工作勝利結束”。內容是：“優(yōu)秀青年立志從軍，熱血男兒精誠報國……各部門單位努力把優(yōu)秀青年送到軍營去經(jīng)風雨，見世面，鍛煉成才……經(jīng)過嚴把征兵政策關和精心挑選，我市今年向部隊輸送了一大批優(yōu)秀青年……”我合上了報紙。

更想不到的是，校藝術團的林玉潔也參軍了，她當?shù)氖俏乃嚤Ａ钟駶嵈┲簧硇萝娧b來辦公室辭行，又是另一種美麗。她清純有禮，滿臉笑容，無比高興。

三

不見丁小虎已有二十年了，偶然想起，還是想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形。

去年的一天，路過高雄路。我常騎車經(jīng)過那里，那里有個寶島公園，另外去市圖書館借書還書，那里也是必經(jīng)之地。

高雄賓館的對面有個日雜店。一般的日雜店都小而擁塞，貨架上高高低低堆滿了各種日常零碎用品，兩個人面對著走過都不容易。而他這個店門面比別的大一倍，走道很寬，品種很多，卻擺放得規(guī)整，讓人一看就想進去。店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監(jiān)利人，對人和氣。

恰好我的透明膠用完，就下車進去。

店里的顧客只有一對老夫妻，他們買完了東西正在柜臺交款 。他們背對著我，和老板像拉家常的幾句話飄進我耳里。

“你們還住在雞公山？”老板問。

“是的，我們還住在那里。”

我在八十年代去過雞公山三次，那地方在河南信陽。最高的報曉峰雄偉壯麗，酷似一只公雞，故而名為“雞公山”。山上還有一百多棟二三十年代北洋軍閥修建的別墅。

這有點奇怪，雞公山的人怎么跑到這里來買東西。

兩位老人和店主叨絮完，轉過身向這邊走來，我覺得很面熟，怎么像丁小虎的爸爸。我太驚奇了，應該是的，那次的印象太深刻了，較之過去，他只是蒼老了許多。

當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看到他下巴上的那顆痣時，我對這對老夫妻就是丁小虎的父母確信無疑。只有一處拿不定：丁小虎的父母是武漢人，而這二老卻說自己在河南雞公山住。

看著兩位老人走遠，我向店主問起：“你認識他們？”

“談不上認識。兩個月前，他們來過一次，買了不少東西。他們和我很聊了一陣，也就了解一點情形。”

“那么遠跑到這里來買東西！他們是雞公山人？”我又問道。

“哪里，跟你一樣，他們是武漢人，原來還是很有錢的。他們的獨子賭博成性，敗光了家當不說，還一年到頭找他們逼著要錢，到處搬家租房躲避都沒用。后來他們到了河南雞公山，在山下租了間房住下來，才得太平。”

“他們隔些時來武漢一次。”店主告訴我，“你看看，這是么樣的個兒子，養(yǎng)了這樣的兒子真背時。”那店主很是同情。

真沒想到，丁小虎的結果是這樣。但也應想得到，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那時就不肯讀書，無視班規(guī)校紀，像小混混一樣的找同學要東西，唱一些中學生不該唱的歌曲。他的父母也是咎由自取，但這樣說也好像有點過火，只能說教子無方，老年人風燭殘年，陷于如此窘地，也確實令人同情，更令人嘆息。

各位為人父母者，警惕啊警惕！

四

半個月前，朋友老潘帶我到南邊去玩了一次。他又換了一輛新車，首次保養(yǎng)里程還沒跑夠，我也剛好給學生暑假補完課，閑來無事，歸途中我建議他順路到金雞嶺去一下。

金雞嶺在京廣線上湖南和廣東的交界處坪石鎮(zhèn)，我在1966年串聯(lián)去廣州時看過一眼。當時車停坪石站，我無意中抬頭，天啦！緊挨著車站的竟是一堵萬丈絕壁，探頭出窗極目望去，巨峰巍峨，峰形怪異，令我震撼不已。

十年前同芹芹去香港，回程時登臨上去。最奇異的是，峰上有一巨石酷似母雞，高臥天際。金雞嶺為喀斯特地貌，奇峰林立，山雖不高，卻到處可見令人膽寒的紅色沙頁崖絕壁。

這次又上去游覽一番，見一大石平坦，照例上去臥息。唯頭部一處，石頭略有不平。旁邊不遠處的小石凳上，有一疊新報紙，我過去取來，墊到不平處，重新臥歇，并隨意翻閱起剛從中抽出的一張報紙。

我又觸電般的翻身坐起，因為在那份地方報紙上看到一個標題：《鄂商丁小虎賑災捐款200萬》。

那標題在不斷地閃動放大。

丁小虎！丁小虎！

是不是我教過的那個丁小虎？腦海里閃過一絲疑問。全國同名同姓的人是很多的，但極有可能是的—— 因為他是湖北人，且姓丁的也不多的。

我盯著那個標題一直看。從大石上下來，手上依然攥緊著那張報紙。

丁小虎現(xiàn)在究竟是一個窮得一名不文，逼得父母無路可走的無賴賭徒；還是一位衣冠楚楚，在賑災會上滿面紅光講話的成功商人；抑或是有其他的人生？

——我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