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玥
這是一部歷史題材長篇小說,以西漢廢帝、海昏侯劉賀的故事為主線。漢昭帝駕崩,懵懂無知的劉賀在宮廷權臣霍光的操縱下成了一名傀儡皇帝,雖對臣民擁有殺生之權,卻時時生活在未知的恐懼與焦慮之中,他是權臣們利用的政治工具,想反抗卻無能無力。一個不該做皇帝的人,一個原本沒有做皇帝的野心,也沒有能力做好皇帝的人做了皇上,因此他是哀怨的,也是無助的。整篇小說充滿了挽歌式的凄美感傷。在自己的閱讀清單里,關于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喜歡的屈指可數,僅有莎翁的戲劇《大將軍蔻流蘭》和英國作家羅伯特·哈里斯的小說《龐貝》,最為推崇。但如果從觀照的角度上來看,《龐貝》與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最近推出的《海昏:王的自述》氣質上相對吻合:公元前6世紀亞平寧半島發生的古城浩劫,2000多年前中國西漢悄無聲息發生的權力角逐,一切在現代人看來,親歷者的故事、歷史真實的細節,似乎都不能僅靠碳元素檢測來得知,客觀的科學鑒定都無法獲取人身上的喜怒哀樂、繁盛與衰敗。
這個時候,乏味、干癟的考古推測根本無法滿足普羅大眾的想象,特別是閱讀者,他們并不在乎維蘇威火山的流屑當中活性物質的成分,正如紅土地上的老百姓們,并不計較馬蹄金物理概念上的金屬純度。有羅伯特·哈里斯、程維這樣的作者,實屬是現代人的福音,他們在真實與虛妄中間找到了一個平衡的支點,如同犯罪素描師一般描繪出歷史景觀,我想這些文字便是印刷在紙張上的傳奇。
《海昏:王的自述》是目前備受關注的海昏侯題材圖書之一,它也是目前國內第一部寫漢廢帝劉賀生平的長篇小說。作者程維先生此前的身份一直是國內新詩創作的領軍人物,如今執筆歷史小說,文學語言中不乏詩歌的靈性、細膩,宛若一支若影若現的美手,牽引著讀者。作品通篇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開篇文字“若你在豫章遇到一個衣錦還鄉的人,面色紅潤,說著京師腔的南方口音,熱情而主動地與你搭訕,你最好離他遠點,沒準他就是個朝廷派下來的坐探……”,這般引人入勝的敘述,一瞬間就讓讀者似乎感受到了豫章古城內的漚熱與四處流竄的不安,大難來臨的壓抑氤氳著每一個與廢黜王室有染之人的周遭。
歷史上的“被監視者”劉賀在作者的筆下是孤獨而無力的,他一直籠罩在皇室先祖榮光的陰影之中,喋喋不休地議論起祖父的偉大與在情事上的猥瑣,處于矛盾且喜怒無常的心理活動,讓其看上去就像一名叛逆的古代青年;他愛讀《論語》,也喜歡狩獵,所有嗜好也都是源自那被縛與掙扎的心靈。長安城的一紙詔書令他周身沸騰、摩拳擦掌,但王樵、嚴重光、魏蒔、楊墡諸人的意見卻喜憂摻半。在不安、恐懼與興奮中來到王城,朝堂上的重要人物霍光充滿了“克羅諾斯”(古希臘眾神之王)式的壓迫感,打破了對方原本“求同存異”的幻想,相見時啟口的一句“像”充滿深意與機鋒,令初出茅廬的劉賀惶惑不已,作為曾經黃金時代的偉大戰將、霍去病的兄弟,霍光說出的雖是一字,潛臺詞卻是“你像,但你不是;你雖繼承了武帝的血脈,但你并不是武帝”。
此后的數次交鋒描寫,包括霍光對劉賀昌邑帶來大堆人馬的不滿、走訪將軍府時劉賀對自身稱謂的斟酌等情節,讓我有充分理由相信作者內隱一種殘暴與柔情相交的復雜父權來塑造霍光的形象,霍大將軍是漢室武帝父權主義的延承,封建傳統的權威話語者,年輕缺乏經驗的劉賀無法通過密不透風的他實現攫取權力的投機,進而撬動自己命運的齒輪。小說當中,廢黜帝位后,劉、霍兩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心的談話中,寫道:“霍光面孔朝天,拱手拜了兩拜,說:‘知我者,武帝也。我說:‘你不是說我很像祖父么?霍光說:‘看來我真的老了,你看,我的舅父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四十六歲就故去,我的長兄驃騎大將軍霍去病二十四歲而殤,我今年五十有六了,已過了知天命之年,都是在跟你們這些小孩子打交道,我老矣,天知否?霍光說到動情處眼里似有薄薄一層淚影。”這些描寫與對話預示著父權主義的裂紋,其解體的預兆,但也同樣例證了漢室先祖的血脈、傳統社會的綱常對其二人的深遠影響。我想關于作者對劉、霍的表達,想必與真實歷史上那種既劍拔弩張又惺惺相惜的關系也有著驚人的暗合。
前半段講廟堂之上,后半段講江湖之遠,豐富的細節雖耐人尋味,但最獨特的部分卻體現在中段與尾聲。其一是在加冕之前,劉賀在封地的樹林里遭遇無頭犬,鬼魅的描寫充滿了不祥之意,如黑澤明在《蜘蛛巢城》中表現主人公鷲津大將軍在蛛腳森林中迷途的情景;其二是臨近結局,海昏侯府上下遭遇申魚賦的屠殺與清洗,危在旦夕之際,侯府的高墻、梁柱上飛下四足翼人,在劉賀混沌、漸虛的意識中結束了黑色夢魘般的浩劫,這其中頗有古典志怪小說的色彩,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是一種寓言式的心理描寫,顯得精妙好看。
讀罷全書,我不由想起了網絡上興起的一段話:別低頭,皇冠會掉,別流淚,壞人會笑;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有網友說這是亨利國王寫給法蘭西皇后的,對于小說中壯志未酬的劉賀實在無用,帝王之家的艱險與下意識的對抗游戲,注定他的皇冠會掉,哪怕他從未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