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琴“周仁”的晚年生活

秦灃

她多才多藝，戲路寬廣，除了擅長演小生戲之外，還能扮演須生、正旦和老旦等行當。

她的拿手戲《周仁回府》演了3000多場，每次都力求出新、不重復(fù)，被譽為“活周仁”。

如今已77歲高齡的她并沒在家安享晚年，還在收徒，希望能將李派“周仁”發(fā)揚光大。

5月14日下午三點，天水市中心廣場金龍大廈三樓華夏藝術(shù)館大廳。

著名秦腔表演藝術(shù)家、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秦腔項目傳承人李愛琴，收仰慕自己三十多年的天水市當紅小生賀曉蕙為徒。

收徒儀式行傳統(tǒng)的叩拜大禮。賀曉蕙向李愛琴叩首、敬茶，站立宣讀拜師帖；李愛琴向賀曉蕙贈言。現(xiàn)場二百多嘉賓見證了這一時刻。

李愛琴的另一弟子王鳳娥與賀曉蕙一起發(fā)言：以師父為榜樣，同擔李派傳承人之重擔，不負師門與眾望。

“活周仁”的晚年生活，依然忙碌。

六歲女童唱《三娘教子》

李愛琴生于一個秦腔世家，祖父是唱皮影戲的。

渭北一帶年長的老人經(jīng)常說“‘四楞子李三的跑臺子”，李三就是李愛琴的祖父。李愛琴的父親李萬祥農(nóng)忙在家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跟著李三到集鎮(zhèn)村舍演出。李三去世時，李萬祥20多歲。為謀生，他替人當丁去了漢中，在那遇到了李愛琴的母親。他們一起從漢中徒步走到西安，落腳在西安西關(guān)解家巷一個破廟里。1939年的4月，李愛琴就出生在那兒。

李愛琴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孩。老大出生時，大家還覺著挺好，先開花后結(jié)果么。到李愛琴還是個女娃，想要兒子而不得的父親，隨便給李愛琴取了“丑丑”這個小名兒。

一家子為了生計，父親賣菜，母親給人洗衣服，李愛琴的小姨則去劇團學戲。小姨常背著兩三歲的李愛琴去劇團，耳濡目染，李愛琴也迷上了唱戲。

李愛琴先在彭藝社扮小孩，演丫鬟，先后得到過大華社李正敏、董化清老先生的指點。5歲多時，李愛琴被父親帶到三意社，得到了蘇育民的指導(dǎo)。“他們可能出于愛和同情，覺著這么小的娃出來謀生不易，就樂意給我教戲。”李愛琴說。

6歲開始，李愛琴就能演《探窯》《三娘教子》《五典坡》等戲。演《三娘教子》還是壓軸，經(jīng)常瞌睡得熬不住。上臺前，父親就拿一碗醪糟、兩根麻花給她說：“娃呀，吃了準備上場。”

一個六七歲的女娃演《三娘教子》，現(xiàn)在大家會覺得不可思議。觀眾對小李愛琴的表演的認可，就三個字“像得很”，并給演啥像啥的李愛琴起了個“妖怪”的外號。

小李愛琴每次演出，能掙回來一袋面。

在寶雞演出時，李愛琴還沒有一個正式的藝名。

“臺上這娃娃叫個啥，咋這么靈醒的，幾歲了？”有人問。得知李愛琴只有6歲時，不知誰隨口的一句“六齡童”，就被叫了開去。

解放后，父親為她正式起名李愛琴。李家的人愛秦腔，琴、秦同音，“演旦角還是用琴字好些”。李愛琴的父親因用嗓過度，不能唱戲了，就把心思全部寄托在了李愛琴身上。

“我想上學，爹媽根本不同意，說家里都窮成啥樣了，哪有錢供你上學！”李愛琴無可選擇，只好繼續(xù)學戲。學戲是個苦差事，稍有不對，就是挨打。

“我演《三世仇》那么受歡迎，就是因為我親身經(jīng)歷了那段日子，深有感觸。”李愛琴說。

被五一劇團挖角

“可能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天賦很高的李愛琴，別人的戲看三遍她就能演。“我這輩子，真是為秦腔而生的吧！”

從10歲起，李愛琴在涇陽縣劇團演出，是劇團的臺柱子。

1953年，涇陽縣劇團和陜西軍區(qū)五一劇團唱對臺戲。五一劇團前身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宣傳二隊，1949年成立于蘭州。1953年轉(zhuǎn)調(diào)西安。當時五一劇團演的都是新戲，涇陽縣劇團演的是《三堂會審》《五典坡》《秦香蓮》這類老戲。

五一劇團領(lǐng)導(dǎo)看中了涇陽縣劇團主演李愛琴。那時，李愛琴聲帶長了個結(jié)，五一劇團領(lǐng)導(dǎo)以答應(yīng)“到西安給你看嗓子”為條件，把她挖到了五一劇團。

1954年，李愛琴加入了五一劇團，演的第一個角色是《紅樓夢》里的林黛玉。當時演林黛玉的演員臨時有急事要回老家，戲又不能停演，團里領(lǐng)導(dǎo)問李愛琴：林黛玉你敢不敢演？看了兩場后，李愛琴就上臺了，而且得到了觀眾的認可。

那一陣連續(xù)高強度的演出，讓李愛琴很擔心嗓子被唱壞了。不巧，扮演賈寶玉的演員懷孕了，李愛琴又補寶玉這個角色。這也是她唱小生的開始。

“你咋啥都敢演？”團里有人問李愛琴。“耍呢么！”只要是戲，李愛琴都愿意演。

五一劇團排演《張羽煮海》，一連演了三個月。該戲的火爆程度，被觀眾形容成“李愛琴把東大街都煮干了”。

“那時，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為人民服務(wù)，需要我演啥，就演啥，生旦凈丑都演過。”回想初到五一劇團的日子，李愛琴無限感慨。

榮獲三等功

“團里要參加省上戲劇會演，就給我排了《戚繼光斬子》。”李愛琴說，為這出戲，她真是把苦受美了。

排戲之前，李愛琴一行專門到北京看李萬春一家子演的京劇《戚繼光斬子》。看呆了的李愛琴心想：唱腔和表演咱心里多少有些把握，但這武功咋辦？還要在一個月內(nèi)排好，壓根不可能么！

回西安后，晚上要正常演出，一天三趟功也不能少。排練時，導(dǎo)演見她做得不到位，就打。被打急了的李愛琴，罵導(dǎo)演是“法西斯”。

會演時間馬上到了，導(dǎo)演撂挑子罷工不干了。這可咋辦？“你把我打急了，我胡說呢！”李愛琴趕緊給導(dǎo)演賠罪道歉，話語里也透著她的小委屈。

1956年，《戚繼光斬子》參加陜西省戲劇會演，李愛琴獲演員一等獎，并榮立三等功一次。

迎接新中國建國十周年，陜西省排演了《三滴血》，李愛琴與來自全省的藝術(shù)家們，一起在丈八溝賓館集中學習了八個多月。這部戲是易俗社的班底，集合了肖若蘭、寶雞的曹海棠、咸陽的郭明霞，還有崔惠芳、劉毓中、孟遏云等名演，請了四川的老師教扇子功，山西的老師教翎子功，真是收獲很多。

熟悉和喜歡秦腔的人，對《三滴血》中那段“祖籍陜西韓城縣”的唱腔耳熟能詳，但鮮為人知的是，這段唱腔正是李愛琴設(shè)計的。

“戲都有專門的唱腔設(shè)計，但我覺著不合適，就改了。荊生彥老師聽了我改后的設(shè)計，說有味道，把人物的身份和性格表現(xiàn)出來了。”李愛琴回憶說。

《三滴血》演職人員進京時，得到了國務(wù)院副總理習仲勛的親切接見。江南十三省市巡演又得到了蓋叫天、袁雪芬、陳伯華、范瑞娟等名家的指點。“尤其是蓋老請我到他家做客，指著擺放的一尊尊羅漢說，演員演戲不能一個表情，要求變。這些教導(dǎo)夠我琢磨一輩子了。”

1959年，李愛琴被評為陜西省勞動模范。

“活周仁”的輝煌歲月

《周仁回府》是秦腔的“家底戲”，為秦腔八大本之一，傳唱了數(shù)百年。著名秦腔表演藝術(shù)家劉毓中和蘇育民曾演出過這個劇目。著名秦腔演員雒秉華、黃金華、任哲中等都在這個戲里付出了心血，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風格。尤其是任哲中演的周仁，在當時觀眾中影響極大。

小時候，李愛琴和任哲中老師同臺演過戲，那時她演旦角，受到老師很大的影響。她當時壓根沒有想到，自己要和老師演同一個角色“周仁”。

“團里給我排《周仁回府》時，任哲中老師的‘周仁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我當時也沒多想，團里下了任務(wù)，咱就好好完成。”李愛琴回想排這出戲的情景時說，“演《周仁回府》沒壓力，但有難度。”

李愛琴說，她愛這個戲，愛周仁這個人。他勤勞憨厚，知恩當報，俠肝義膽，一身正氣。“任老師有任老師的優(yōu)勢”，李愛琴覺得在虛心向前輩學習的同時，還要演得和老師不一樣，有自己的風格，就有難度了。

“第一次演出時，只是理解和表現(xiàn)了他耿直老實、甘于奉獻的一面；后來，把他的心理斗爭也演了出來，大家越發(fā)感到周仁的可愛。”演了幾百部戲的李愛琴，最得意的角色也是周仁。“每次演完，我都興奮得很，總在想今天哪里發(fā)揮得不足，下一次要注意。”

至今，李愛琴的《周仁回府》演了3000多場，秘訣是啥？李愛琴說，“有人說我在舞臺上太隨便，沒有程式。其實，那不是隨便，我就是要把死人演成活人，把活生生的周仁展現(xiàn)給觀眾，而不是生搬硬套地做程式。活學活用，既有革新，還要保留祖先的程式。”

有人評論李愛琴飾演周仁，“動作質(zhì)樸無華，情感慷慨激越，唱腔渾厚、剛毅、深沉，余味無窮”，其特色在《悔路》一場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在倒頭轉(zhuǎn)浪頭的緊鑼密鼓聲里，周仁懷著悲憤、焦急的心情，慢步上場，行走踉蹌，臺口亮相后，甩水袖，千思萬慮，無有兩全之策，不獻嫂嫂不行，獻了嫂嫂不成，萬般無奈，跺腳、拖鞋捶胸、摸帽，痛恨賣主求榮的奉承東。隨即悲憤交加地唱道：“奉承東蠻奴才報德以怨，他把我推虎口進退兩難。”

李愛琴用閃帽翅的技藝，準確、妥貼地表現(xiàn)了人物此時激烈的內(nèi)心矛盾和無限悲傷的感情。閃帽翅作為秦腔一項演技，歷來為觀眾所喜愛，只要閃得好，總會贏來滿堂喝彩，然而李愛琴沒有為廉價的喝彩而過多地閃動帽翅，而是閃得恰到好處。

1991年元月，李愛琴到北京參加徽班進京二百周年紀念演出，對她表演的《周仁回府》中《悔路》一折，學術(shù)評論組的專家們認為“演員對周仁的把握是比較準確的，她以多側(cè)面、多層次的手法刻畫和表現(xiàn)了人物的復(fù)雜心態(tài)”，“是一人滿臺戲”，“演員有獨到之處，與葉盛蘭的《周仁回府》可以并駕齊驅(qū)”。

西北承包劇團第一人

李愛琴進入五一劇團后，事業(yè)步入正軌，“不僅開始系統(tǒng)地練功、學文化，而且成為文藝工作者，有了社會地位，很有榮譽感。”在幾位名師的指點下，李愛琴逐漸成為馳名大西北的秦腔名角。

“一心就琢磨著怎么把戲演好，觀眾喜歡了、鼓掌了，心里最高興。”在五一劇團近三十年，李愛琴過著單純演戲的簡單生活。

1983年，是文藝表演團體體制改革之年，也是李愛琴的轉(zhuǎn)折之年，她組建了西北文藝界第一支演出承包隊。從這時起，她身上具有的組織領(lǐng)導(dǎo)能力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

李愛琴帶領(lǐng)這支由30多名員工組成的演出隊，在八百里秦川巡回演出。

下鄉(xiāng)演出，條件是極其艱苦的。“就吃這，還有勁演戲？太寒酸了吧。等會咱頭兒來了，肯定發(fā)脾氣！”一次演出時，個別演員抱怨道。

“哎呀，今天的菜好么，我最愛吃了。”李愛琴端起大黑碗，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見此情景，其他人也紛紛端起了碗。

一年內(nèi)，承包隊共演出309場，收入近16萬元，人均月收入280多元，還上繳了3萬元的利潤。這一年里，不僅重排了11臺本戲、18個折子戲，還打破了以往劇團排戲論資排輩的“慣例”，為一些青年演員提供了舞臺。

1984年7月16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題為《承包責任制大有可為—李愛琴演出承包隊試行承包責任制的情況和體會》的文章。文末的編者按指出：“文藝體制的改革是大勢所趨，非改不可。藝術(shù)演出團體如何改革，才能既有利于多出好戲、多出人才，又能提高經(jīng)濟效益？這是當前文藝界十分關(guān)注的問題。”

文化部還召開了文藝表演團體體制改革座談會，李愛琴在會上介紹了經(jīng)驗。

1984年，李愛琴擔任五一劇團的團長。“那時候帶團，領(lǐng)導(dǎo)要求要把劇團帶好，要多出人才，多出戲。”李愛琴為了讓團里人才結(jié)構(gòu)更合理，就招了23個小學員，辦了一個培訓班。楊升娟就是那時考進培訓班的。

第一次見楊升娟，李愛琴覺得這孩子很像自己，于是就有了下面這段極為傳神的對話：

“想唱戲？”

“想！”

“你爸不讓你來，咋辦？”

“我睡地下不起來！”

“咱收學費呢，你爸不給，咋辦？”

“叫他拆房！”

“你想跟誰學？”

“李愛琴！”

“你認得李愛琴？”

“不認得！”

“那你咋想跟她學？”

“我以前跟磁帶學過。”

李愛琴走出去，對蹲在門口的楊升娟父親說：“給你娃送床被子。”

經(jīng)過十六年的磨煉和考驗，楊升娟正式接過師傅的衣缽，被陜西省文化廳振興秦腔辦授予飾演《周仁回府》中“周仁”的第九代傳人。

“這不只是一個稱謂的傳承，更是一種精神的傳承，一種為秦腔事業(yè)甘愿奉獻的苦心，一種設(shè)身處地為觀眾著想的心愿。”楊升娟說。

2011年7月，楊升娟也是叩首、敬茶，舉辦了同賀曉蕙一般的拜師儀式。

把“周仁”傳承下去

2005年，66歲的李愛琴“總算交差了”，她從五一劇團團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在這個崗位上，她干了二十一年。

“累，真是累，既要演戲，還要管劇團的固定資產(chǎn)、生存發(fā)展，管演員們的吃喝拉撒、名角的新老交替……”李愛琴說，“不過，觀眾支持就有力量，雖辛苦，心里甜。”

排戲、演出，被熱愛秦腔的觀眾包圍著，李愛琴沒有感覺到外界說的秦腔的衰落。退下來后，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看，她發(fā)現(xiàn)秦腔真是大不如從前了。

有一年大年初一，西安下大雪，大唐芙蓉園辦廟會，讓秦腔演員在園子里唱戲。演員到了，發(fā)現(xiàn)一個觀眾也沒有，就先掃雪。掃完雪，還是沒一個人，只好先唱起來。其間，三三兩兩游園的游客走過，但沒人停留。演員唱夠兩個小時，趕忙收兵。

“八百里秦川，不是沒人愛秦腔了，而是這個演唱場所不對。大唐芙蓉園是個景點，游客是來游園的，不是來聽戲的。”李愛琴分析道。

2000年，李愛琴得知五一劇團的劇場要被拆除時，就很著急。在西安市人代會上做了題為《貫徹對于文化場所先建后拆的政策》的發(fā)言。可惜的是，這個發(fā)言并沒能攔住拆劇場的腳步。

于是，李愛琴又提出《劇團需要演出場所，要求原地新建大樓留出劇場位置》的議案，提議“劇場原址新建大樓一層，必須作劇場新址，供劇團演出使用”。這個議案得到當時西安市領(lǐng)導(dǎo)的認可，批示要求新劇場設(shè)計上要符合演出需要。盡管如此，新建大樓還是沒“我們的位置”。

“秦腔要想發(fā)展，必須改革，但不能往死里改，不能不給它活路。”李愛琴認為，“西安的特色是古城文化，秦腔是古城文化的主要內(nèi)容，是中國戲曲的活化石，是中國梆子戲的老祖母，不要到我們這一代把它丟了。”

進入古稀之年的李愛琴，將更多的精力放到指導(dǎo)學生上。看到楊升娟等愛徒在舞臺上的成功，李愛琴備感欣慰。

“我把周仁傳承下去了。”在傳統(tǒng)戲劇已邊緣化的當下，李愛琴覺得“這對我是一個交代，對觀眾也是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