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留之際，讓愛恨隨風

斯眉

厄運與分離

我在英格蘭北部長大，小時候家境不錯，父母也恩愛。我總記得媽媽站在廚房窗子旁，邊做晚飯，邊向外探望著我和哥哥嬉戲的樣子。

不想我15歲時，爸爸生意失敗，生活從此翻天覆地。哥哥從貴族高中輟了學，我也要周末去鞋店打工補貼家用。可誰知道這并不是厄運的終點，幾個月后，哥哥因為一場車禍意外去世，那年他才17歲。

地球仿佛停止轉動。傷心欲絕的父母覺得英格蘭已無可留戀，決定舉家搬到以色列重新開始。而媽媽做了個奇怪的決定：要早一步送我去以色列。16歲的我被匆匆打發去了內蓋夫沙漠的一所寄宿學校，回想起來，那個決定比哥哥的死亡更打擊我。

“安德魯走了，為什么還要送走我？”我躲在被窩里哭著自問。那時的我極度渴望安全感，希望住在家里，有一起上學的小伙伴，更重要的是，我要媽媽的照顧。可媽媽似乎已經將剩下的家人分好陣營，她和爸爸一起，而我獨自一人。

獨自生活在以色列，我性情大變，變得貪玩瘋狂。不上課的日子，就和朋友搭便車到特拉維夫市的海邊，在那兒買毒品嗑藥狂歡。我沒有回家的概念，因為已沒有記憶中的家了。

當父母到達以色列，一切都太晚了，我的生活中已不再需要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時，我們總是回避痛苦的話題，談話內容只限于政治、衣服或天氣。少數情況下，一提到安德魯的名字，就會出現令人尷尬的沉默。

歲月流轉，我和母親越來越疏遠。家里有我的房間，但我覺得自己像個過客。我們也很少有身體接觸，只有節假日才會吻一吻。印象中母親似乎沒有發自內心地擁抱過我，我也不愿與她接觸。

每次通話，她都會語氣愉快地跟我說：“愛你哦。”而我總是較真地想，這話缺了“我”啊！

病魔與守護

渾渾噩噩過了些年后，我遇到了拉茲，一個高大英俊，有責任感的男人。我們結了婚，并生養了三個孩子。

孩子是我與母親之間脆弱的紐帶，我很喜歡看母親耐心地教我最小的女兒編織，或者放學后給孩子們讀《小熊維尼》。也許我小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對我的，但我不記得了。

日子本該繼續這般平靜，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摔倒成了母親生活中的常態。一開始她拒絕去看醫生，并且讓父親對我隱瞞。當我終于發現問題時，她的身體已經嚴重失衡，要拖著腳才能從床邊走到衛生間。

母親被確診為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癥。我決定盡我所能幫她走到最后，看似如此慷慨大義，但這其實是出于最自私的念頭：我想讓自己覺得，我已盡了最大努力，覺得自己終究是個好女兒。幾個月后，我甚至辭去了工作，全身心照顧她。多年來與她逐漸疏遠，現在感覺像是在贖罪，也許我只是需要她的認可。

住院一段時間后，我們請了專職護士，租了醫療設備，接她回家等待死神的來臨。由于身體不聽使喚，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憤怒和痛苦中度過。她總是很容易就發火，要么向父親大發雷霆，怪他不理解她了，要么向護士米歇爾大發脾氣。

有一次，我坐在她床邊，用手指擺弄著放在床頭柜上的金表，她突然厲聲對我說：“放回去，現在這表還不屬于你，還沒到時候。”我放下表，走出房間，去了洗手間。我頭靠著鏡子，閉上眼睛在那里站了幾分鐘。

但我們之間開始有一種微妙的親密關系。我們玩她很擅長的拼字游戲。我把分數寫在一張紙上，她總是能贏我。當她的手指不能移動字母時，我就幫她移。當她要求向我講述關于安德魯的記憶時，我猶豫了。盡管我知道她希望修復我們之間的隔閡，但是我無法聚集足夠的情感力量來迎合她。

慢慢地，她連話也說不清了，但她似乎渴望與我們溝通。于是我們找了一個志愿者來幫忙，他通過口型和字母拼寫來記錄母親的表達。他將母親說的話整理成了一封信，以下面這句話為開始：

“自從安德魯死后，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直到現在——只為了你，我親愛的女兒。終于，她主動來接觸我了。”

我的鼻頭一下就酸了，原來她并非不在乎我。

死亡與救贖

我的兒子丹尼爾在來年四月將迎來13歲生日，也該舉行成年禮了。我希望母親能參加這場儀式，可我又害怕她挺不到那一天了。咨詢了父親教堂的猶太拉比，他同意我們提前舉辦兒子的成年禮。

此時的母親已完全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可她的目光會緊隨我在房間里的動向，看著我撫平她的床單，整理枕頭，看著我遞給她一杯她已無法再喝的甜茶，看著我打開窗簾，讓她可以看到外面。

我無數次地更換我們家客房的床單，供看望母親的來訪親戚小住，我招待他們，鼓勵大家向前看，可是我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已處在崩潰的邊緣。就在成人禮的前幾天，母親引發了感染，我整整一星期守候在她的床邊。原來，我是如此害怕她會離我而去。

成人禮那天，我們把母親抱上輪椅，在她蒼白的臉上化妝。我退后幾步，欣賞我們的勞動成果，“您看上去美極了。”我說，這是由衷地贊美。出門前，我給母親加了一頂小小的羊毛帽子，又把帽子拉下來遮住耳朵，這樣她就不會受涼了。我細心的照料她，就像照顧小孩子那樣。

在進入大廳前，我摘掉了母親頭上的帽子，用手指梳過她細軟的頭發，讓它們順服地下垂。“你可以做到的。”我說。這話雖然是對母親說的，其實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我們家人都不信教，可是當丹尼爾站出來用嘹亮的嗓音高聲歌唱時，我和拉茲分別站在他左右，父母還有兩個女兒就在我身邊，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做到了，全家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永別與愛

那晚，我帶孩子們和母親說晚安。丹尼爾最后一個道別，他靠向我的母親，吻著她的前額微笑著說：“沒關系，您不用說出來，我已經知道您想講什么。”媽媽打量著丹尼爾，眼里微微閃過淚光。他繼續笑著，喃喃道出我無法說出口的一番話：“您想說您愛我，但我已經知道啦，所以您躺著就好。”

成人禮過去整整一周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周六上午，爸爸打來電話，驚慌地告訴我，媽媽窒息了。當時，廚房臺面上的一個塑料托盤里還放著正在解凍的肉，我們計劃做燒烤用，我把解凍的肉丟下，趕去看母親。路上，我給家庭醫生打電話，請他到我父母家見面。我們是一塊到的。他進房間簡單看了看母親，然后走出來，把我和父親叫到客廳，我們坐立不安。

醫生解釋說，媽媽體內滿是積液，他下了結論：“你們可以選擇插管排液，不然就讓她安息。” 父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輪到我替母親決定了，這是我做過最簡單的事。“讓她走吧。”我淡淡地說。

醫生讓我們進屋跟她道別。等到用了鎮靜劑，母親就不會知道我們在那。我走進去，臉貼近她的臉，吸著她呼出的虛弱氣息，告訴她我唯一能說的話：“我們原諒彼此吧。”我不知道自己是真這樣想，還是只想讓她相信我這樣想。

我又靠近她一些，她微微睜開眼睛，因為她知道我終究還有別的話要說，“安德魯在等你，去吧，去找他吧。”我低聲說道，好像害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在醫生離開一個小時后，母親去世了。我離開房間到陽臺上呆了會兒，猜想櫥柜上的肉等我回家時會不會就解凍了。我看著父母公寓外的路，兩個孩子在街上踢球，一個空的薯條袋子被風猛地吹起，又落了下來。

我低下了頭，不知道在對誰說：“我原諒你了，希望你也能原諒我。媽媽，我想我是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