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篤鮮

安諒

黃五圣誕回國度假，明人就計劃著要請他，還有鄭重兄弟也要請來一起聚聚。掐指算來，又有四五年沒見面了，都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紀，對年輕時的回憶會濃烈而深摯，這種相聚的機會也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日歷已翻到了冬至的這一天。在與家人圍坐在一起涮羊肉時，明人心里就泛起了這幾天老也揮之不去的問題。該安排什么樣的菜肴，來款待這兩位當年的同窗鐵桿兄弟呢？黃五是從異國他鄉回故里，鄭重也是久違了，他也向他倆掏出心窩里的話了，要請他們吃上一頓難忘而且算得上他們情意的宴席。話亮出去了，心里卻空蕩蕩的，始終找不著答案。他還輕輕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你就是太爽氣，把自己套住了！

明人是記得最近的那次相聚的。也是黃五從早已定居的異國返鄉回來，明人做東，安排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鄭重自然也趕來了。他是換下警服，套上了休閑裝趕來的。他說禁令如山倒，有些耽擱了，見諒。黃五，也叫jffle，故意逗他，那你與民同樂，先自罰一杯哦。鄭重說，這個當然，誰叫咱們是最好的兄弟呢！不過，酒我平常只喝紅葡萄酒，最多喝個小半杯，但今天老友相見，酒可滿杯，我第一口先喝一半，算是向兩位大哥致敬了，如何？

鄭重話音剛落，黃五連忙附和：就紅酒，就紅酒，喝紅酒也挺好，少喝點，少喝點！

美籍華人jffle這么一說，明人知道拗不過他們了，他把自帶的五糧液向他們晃了晃，無奈一笑，也不勉強，他自己也并不嗜好這一口。

輪到點菜時，明人就更控制不住了，他剛點了幾個硬菜，也就是價貴物美的菜肴，比如佛跳墻、蝸牛鵝肝、魚翅撈飯，還有剛上市的陽澄湖大閘蟹。jffle黃五首先喊話了，說自己從不吃這些，還是點些清淡、家常的菜蔬、豆腐之類的，吃得更健康，吃得更入味。鄭重也表示，這些山珍海味他也好久不吃了，自己三脂高，可以再點些黑木耳、山藥、芹菜之類的東西，夠了，足夠了。

明人一籌莫展。他自己也屬于“三高”人士，可有朋自遠方來，都點這些土菜，豈不有所怠慢，他還是想堅持再點幾個硬菜，黃五和鄭重兩人不依不饒的，他說那就再來個蝦仁炒蛋什么的，他們也反對，說蛋黃也不可多吃。他只得作罷。

這一餐，大家細嚼慢咽，酒也是微抿一口。天南海北地閑聊著，氣氛倒像是中規中矩的公務應酬，不冷不熱，也沒有高潮迭起。結束之后，回到家，明人還覺得有一點不盡興，他想，這真叫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現代人都把命看得更重了。

想起他們在校期間，某一晚，明人在校門口買了十個茶葉蛋帶到宿舍，他是準備這宿舍的三兄弟可以分享兩三日的。不料，鄭重，那時還叫鄭狗，他的饞貓鼻子，先就嗅到了菜葉蛋的味道，從上鋪一骨碌翻身下地了，拿了一個，嗤啦一下，就把蛋殼剝離了，迫不及待把雞蛋塞進了嘴里，嘴巴在鼓動著，一只手又抓住了一個茶葉蛋，嗤啦兩下，又剝好了，等待入嘴里。黃五，那時還沒取洋名jffle，正好推門進屋，兩眼放直了，也徑直朝茶葉蛋奔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將一只光滑白嫩的雞蛋送進了嘴里，黃澄澄的蛋黃碎粒也在雙唇間顯露，吃相極其不雅。三下五除二，十個雞蛋很快就被消滅了，吃完了，黃五還在說，你怎么不多買幾個？明人說，你們餓狼似的，也不怕被噎著？

現在想來，最難忘的一頓聚餐還是他們參加工作之后不久?？诖镉悬c自己賺的錢了，就到明人的單位附近一聚。是一家小飯店，說好每人分別點一個冷菜一個熱菜。三個冷菜，明人點的是豬尾巴，鄭重點的是白切豬肉片，黃五點的是豬頭肉；三個熱菜，明人點的是紅燒肉百葉結，鄭重點的是大蒜炒豬肝，黃五點的是黃豆豬蹄。大家笑壞了，這些菜可都是他們讀書年代最想吃的！在點最后一個湯時，大家分別在手心里各寫上一個菜名，然后一、二、三，一起亮出手心，竟然都是三個字：腌篤鮮！這回，大家更是狂笑不止，他們這三個是真正的食肉族呀！

腌篤鮮上來了。一個土色的砂鍋里，冒著裊裊熱氣的純白的湯面上漂浮著厚厚的油花。肥瘦相間的腌豬肉，鮮豬肉都沉積在鍋底，用筷子一鼓搗，翠綠的筍片，也跟著露出了湯面。肉香誘人，三個人吃得有滋有味，幾瓶女兒紅也很快瓶口朝下了。

之后都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不過，大家都記得這一餐豬肉宴，尤其是腌篤鮮，吃得滿口生油，味蕾痛快，腸胃痛快，身心痛快呀！

這一定是沒齒難忘的。如今，還會安排這樣的饕餮大宴嗎？明人在冬至夜晚，真的懷念那一頓聚餐，鮮美無比，這情意深厚呀！

沒過幾日，黃五到了。他們相約的地方，是一家知名的酒店。菜自然都是名貴的。這不是奢華，這是對黃五的重視。起先，大家也是像上次那樣，點的多半是清淡養生的菜肴，連湯都是蘿卜排骨湯，說是這幾天霧霾太重，以此清腦。喝的還是紅葡萄酒，喝得也是斯斯文文。三個人喝得有些興味索然。

蘿卜湯剛喝了兩口，黃五先放下了碗筷，他憋不住了，說，我想點一個湯。

鄭重眨了眨眼睛，竟然笑了，說：我也想點一個。

明人說，那就每人點一個，各自寫在手心上。

稍頃，大家同時張開手掌，腌篤鮮三個字，都龍飛鳳舞地像是要展翅高飛起來。

連忙叫來服務員，竟然不知道有此菜名。又把店經理叫來，聽明白了，說，有是有，好久沒人點這個了，可以馬上去安排。大家一陣雀躍。

腌篤鮮送上來了。大家又叫了幾瓶女兒紅，酒肉穿腸過，情意暖心窩，一陣猛吃猛喝，味道雖然不如當年，但依舊醇香誘人。

出了酒店門，仰首望星空，星光陷入迷蒙之中。他們想，今天這一晚，一定很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