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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秋

2016-07-06 08:18:28趙晨光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6期

趙晨光

秋水劍神張高秋遭到追殺,身負重傷,恰巧少年莫尋歡正在洞中,便救了他一命。張高秋本不愿牽連莫尋歡,奈何被機靈的莫尋歡識破了身份,于是說出了緣由。知曉內情后的莫尋歡執意出手相助,在強大的對手面前,二人能否轉危為安?

天幕漆黑,夜晚已至,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和著風聲一并傳來。天畔間或有電光一閃,隨后隱約有悶雷滾過。海岸線上,目之所及處皆是一片昏暗,唯有距離海邊不遠的一處石窟內有熒熒火光亮起。

那石窟是天然形成,長年累月侵蝕下來,外表看著有許多空洞,四處漏風,然而走進去倒也沒那么不堪,地表的巖石有些嶙峋,到底還是可以坐下的。周邊雖有風灌進來,石窟中間卻燃了一堆火,火上又架了一口小鍋,里面的水正滾著,便顯出些暖意來。

火堆邊坐了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了件白夏布的舊衫子,一雙眼睛烏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兩個油紙包,分別打開,一個里面是冷掉的紅燒肉,一個里面卻是幾塊芋頭,那少年把這些都放進鍋里,取了干凈樹枝慢慢攪拌,直到鍋里的水慢慢蒸發,芋頭都融化在里面,少年才滿意地點一點頭,又從懷里拿出張炊餅,在火上烤了一會,蘸了肉汁放到口里。

炊餅烤得酥脆,肉汁滋味香濃,少年滿足地嘆了口氣,正待咬上第二口,外面忽然一個閃電直劃下來,映入那少年一雙眸子中。他見到那閃電,怔了一怔,便跳了起來,把手里的食物都放到油紙上,隨后捧起沙子,三兩下澆熄了火堆,又把小鍋等物藏了起來,自己則躲到一個隱蔽角落里,扯出件皂色披風往身上一搭,黑暗中竟覓不得他半分痕跡。

又過片刻,一個白色人影走入石窟,少年抿一抿唇,將氣息壓得更低,手指將將觸及腰間的匕首,那人影忽如玉山傾倒,再動彈不得。

這一下變化突然,少年吃了一驚,卻分毫不曾移動,又過了良久,地上那白色人影仍是一動不動。少年這才走出來,晃亮火折子細細觀察。只見栽倒那人約是二十八九歲年紀,生得甚是俊秀溫雅,一件象牙白長衫胸前都是斑斑血漬,而他的口中還在不斷涌出鮮血,照這么下去,也不必旁人下手,這人便先要吐血而死。

少年擰著眉毛,目光在那人的面上轉了幾圈,又轉到那人腰間的長劍上。那柄長劍與眾不同,劍鞘是氤氳的淡紫色,錯落鑲嵌著幾顆珍珠,那珍珠雖不甚大,珠光卻如水波蕩漾,可見其名貴不凡。少年盯了一會兒那把劍,忽從懷里取出一個瓷瓶,傾了幾顆碧藍異香的藥丸子出來,都塞到那人口里。那藥丸入口即化,說也奇怪,時間未久,那人真的止住了吐血。

少年又重新點燃了火堆,把自己身上的披風墊在那人頭部,取出銀針連刺那人幾個穴位。那人“噫”了一聲,便睜開了眼睛,見到少年不由吃了一驚,目光又落到少年手中的銀針上:“小兄弟,多謝你救我。”他扶地而起,靠坐在洞壁上,仍是行禮如儀,向少年致謝。

少年尚未開口,就聽那人又道:“小兄弟,我有一不情之請,望你能盡快離開此地。”

少年哼了一聲道:“你讓我離開我就離開,多沒面子。”他嘴角一彎,做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對,你是秋水劍神張高秋嘛,面子還是挺大的。”

張高秋被他一語點破自己身份,倒吃了一驚。那少年抱著手:“你吃驚什么?你佩的不是紫皇劍?”他伸手點點那柄劍,“紫皇魏紫,方生方死。江湖上多有名的兩把劍啊!魏紫劍原來在嵩山掌門手里,后來被生死門的門主拿走了;紫皇則一直是秋水劍神的佩劍,‘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式動紫皇。你拿著紫皇劍,又是這樣的年紀相貌,自然就是張高秋了。”

秋水御劍至,風雪踏潮歸。這說的是如今江湖上大有名氣的兩位俠客,秋水劍神張高秋與風雪客魏君臨。張高秋位列其中,可見其能為。這少年年紀尚小,說起江湖掌故卻如數家珍,令人驚異佩服。可他聲氣中不知為何卻總帶了些冷冷的嘲諷,似乎看這世間一切皆是不慣,真不知他這般年紀,何以有這等憤世嫉俗的態度。

張高秋自是看出,卻不多言,只道:“小兄弟見識過人,委實難得。不錯,我正是張高秋,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那少年想一想道:“你叫我阿莫就是了。”

張高秋尋思,不知少年是姓莫,抑或是名字中帶一個莫字。但他素性溫文,不喜刨根問底,并不多問,只道:“阿莫,你還是趕快離開吧。”

阿莫道:“你總說讓我走,可也得有個緣由,你說清楚了,我倒可考慮考慮。”他抱著手,抬著眼睛看張高秋,雖然這般說,心中卻也知這位秋水劍神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如今受了重傷,不定是惹了什么大事,未必便會告知自己。誰想張高秋見他問起,就答道:“三日前,我師門上下七十三人,一夕之內被人屠戮殆盡。”

這句話一出,阿莫聽了亦是大驚,須知張高秋劍法高超,有秋水劍神之稱,固然是因他天賦出眾,亦是因他出身于江湖中大大有名的昆山門,這個門派立派七十余載,素以劍法聞名,張高秋的紫皇劍就是昆山門中代代相傳之物。可想而知,這門派中其他人物,雖不似張高秋這般了得,卻也是不同凡俗,怎就被人殺了個干凈?

阿莫雖然驚訝,但年少之人好面子,反要擺個寵辱不驚的模樣出來,道:“竟有此事!我在這海邊住了幾天,消息閉塞,竟不曾聽說。”抬眼見張高秋神情雖未有明顯變化,一雙俊秀的眼中卻是滿含悲戚,忙又道,“你別太難受……哎,不行你倒不如哭出來,這是什么人干的?誰能有這樣的本事?”

張高秋道:“都是因我的緣故。”

阿莫便道:“你別亂講!有事沒事地往自己身上亂攬責任,就算你是劍神,也不見得能護住自己整個門里的人了。”

張高秋苦笑一聲:“一年前,我在北疆結識了一個人,他名叫蕭任,使一柄鳳尾金槍,武功高超,不在我之下,更兼見識開拓,令人心折,我與他杯酒相交,結為知己好友。”

阿莫道:“用鳳尾金槍的?那他是出自白山黑水門了?”這白山黑水門是江北一個中等門派,卻并未有多少出眾人物。又道,“你二十八歲劍中封神,青年一代高手中,不算那些各為其主的、給朝廷賣命的,你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和你武功能相提并論,這蕭任早該成名才是,我怎么沒聽說過他?”他前幾句話作老氣橫秋狀,后一句到底還是露出些少年的意思。

張高秋道:“我從前也未曾聽說過他……”

阿莫道:“那你便信了他?”語氣中滿是懷疑。

張高秋看著他:“是。”隨后道,“我信錯了人。”

平平淡淡的五個字里,滿是心灰絕望。阿莫素來言語無忌,此時卻不禁把舌頭一咬,原打算的一句諷刺言語便沒有說出口。

又聽張高秋道:“我認他是平生唯一一個知己,所為之事,全不曾避諱于他,三日前,我邀他來門中做客,他借機在水井中下毒。大半人中毒身死,少許人雖未中毒,卻被蕭任帶來的七名高手所殺。我那日醉酒沉睡,僥幸不曾中毒。醒來后追上蕭任,與他一搏,兩敗俱傷,之后一時難覓得他蹤跡,我又追上那七名高手,連殺四人,自己亦受了重傷,余下三人不久后多半會搜到此處,阿莫,所以我勸你盡快離開。”

這幾句話均是平平道來,可中間驚心動魄之處卻令人思之駭然。阿莫嘀咕道:“我就說剛才那道閃電看著不同尋常,原來是你殺人時的劍光……”他這句話聲音輕悄,張高秋并未聽清。隨后阿莫便問道,“那我倒不明白,這蕭任既和你結為好友,為何又要滅你滿門?”

海浪的聲音一陣一陣從外面傳過來,天愈發地黑了,張高秋一字一字道:“他并非出自白山黑水門,他原是戎族新封的左賢王。那七人亦是戎族中知名高手,合稱‘貪狼七子,被派來幫助蕭任殺人。”

戎族與中原對峙多年,上一位左賢王蕭扈死于昆山掌門,也便是張高秋的師伯時雪中手下之事,天下皆知。

阿莫聽到這里,神態中不免也有一瞬錯愕,他的雙眼亮了起來,只是下一句說出的,卻是張高秋從未想到的回答:“你這人真不壞,有一說一,倒沒因我年紀小隨便編個理由。”

張高秋想過他各種反應,甚至想過這少年若是聽到這里還堅持不肯離開,自己是不是要用最后一點內力打暈他,偏偏就沒想到阿莫會這般說,怔了一怔道:“阿莫,你方才救我,是我恩人。既是你問起,我理應告知于你。”

阿莫聽了這句話,面上就有些眉飛色舞的意思:“你不因我年紀而小看我。”

張高秋淡淡一笑,他本生得俊秀,雖然身受重傷,面色憔悴,這一笑仍可看出幾分劍神風采:“有志不在年高,你很好,我為何不能說。有些人年紀雖長,卻不辨是非,不通情理,這樣人也不見得就比那年小的人好了。”

阿莫聽了,十分高興:“這話說得是,我頂討厭你說的這種人。更有一等人,面上是君子,偏戴著偽善面具,就更為可惡。偏偏在這世上,這樣的人還當真不少。”他說到最后一句時,已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隨即道,“你說的那個蕭任,就是這樣的混賬,我生平最憎恨這樣表里不一的混賬,因此非幫你不可。”

張高秋嘆了口氣,伸手拍一拍他肩:“多謝你,阿莫,只是這幾個人,并不是你一個少年可以應對的。你還是先行離開,否則……你師長豈不難過?”

在他手掌接觸到阿莫的一瞬間,阿莫身子便是一顫,聽到他最后一句,忽地冷笑道:“我那師父雖養了我幾年,其實是很看不上我的,即便我真是死了,想必也無甚要緊。”張高秋一怔,聽他這幾句話中滿是自傷之意,正要出口安慰,阿莫卻忽然伸出一指,點在張高秋穴道上。張高秋實未想到他竟對自己出手,又兼身受重傷,無力反抗,竟被阿莫點中,隨即昏睡過去。

阿莫把張高秋搬到石窟一角,拿了兩件自己的衣服給他蓋上,又尋出那個小鍋,很快吃完了里面的食物,拍一拍手上的餅屑道:“先吃飽,再打架。”

悶雷連綿不斷地滾過天際,天氣悶熱,一場大雨眼看著就要到來,阿莫袖著手,晃晃悠悠走出了石窟,他身形不高,站在那里自也沒有多少氣勢,反倒有種吊兒郎當的感覺。

“還不下雨啊。”阿莫看著天道,“下吧下吧。”

雨究竟還是沒有下起來,卻有一條人影,由遠至近,瞬間而至,見到阿莫時皺了下眉,道:“小孩,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人?”

他的口音有些生硬,不似中原聲氣,阿莫點一點頭道:“有哇!”

那人一喜,忙問:“人在何處?”

阿莫道:“我剛才在這兒烤魚,那人跌跌撞撞走了過來,嘴里還吐著血……哎喲,別提多怕人了!”

那人不耐煩道:“無人問你這些,你只說人在何處?”

阿莫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他給我一錠銀子,讓我幫他藏起來,足有五兩呢。”

那人一聽,便曉得這小子的意思,他目光看過阿莫身后的石窟,按說這附近只有這一處可以藏人,但又見阿莫看不都看石窟一眼,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想那張高秋也未必在里面,便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這是十兩金子,你要是不要?”

阿莫一看金子,眼睛霎時亮了起來:“你給我,我這就告訴你!”說著伸手就去拿金子,那人不以為意,任阿莫去拿,卻忽覺掌心一痛,似被什么蟲子咬了一口,阿莫已把金子拿到手里,向后一跳,笑道,“中招了!”

這一跳身姿輕靈,可見其武學根底不淺,那人才醒悟到自己中計了,又覺整個手掌都麻木起來,想是那少年方才手掌里暗藏毒針,傷了自己,不由大怒。

他一面暗運內力逼毒,一面上前,要抓住那狡黠小子。誰想這一上前,便覺得腳心生疼,原來前面的沙地里竟然暗藏毒針,海灘松軟,這一踩極是扎實,也不知多少根毒針都刺入了腳掌。那人慘叫出聲,阿莫也不上前,反躍得更遠,冷冷看著那人撲騰,間或趁他掙扎不備之時,又補兩根毒針進去。

若只是手掌那一根毒針,那人內力高深,還可逼出毒血,偏他腳下又中了許多毒針,他掙扎片刻,身子慢慢軟倒在地。阿莫仍不上前,只靜靜等待,見那人確是不動了,這才上前查看:“這毒液就算是海里的鯊魚也毒倒了,不怕你不中招。”

這一句話話音未了,那人身形忽然暴起,一掌如驚濤拍岸,向阿莫胸前擊去。這一招阿莫并未想到,倉促退后,但那人掌力范圍極廣,阿莫一退之后仍在掌力籠罩之內,阿莫卻也看出這一點,右手在腰間一抹,一把匕首瞬間顯于掌內,隨后只見一道劍光如電,那人慘叫一聲,三根手指已被削斷。他原本是拼著最后一點氣力出手,如今又受了傷,便砰然一聲摔倒在地,這一次卻是再難起身了。

阿莫瞪了那人一眼,呸了一聲,便把那人拖進石窟里。一抬眼,卻見張高秋已經醒來,一雙眼定定地看著他,便道:“我算這時間,你穴道也該解了。”他把那人向張高秋身前一丟,“這也是你仇人之一吧?你醒了正好,就給你殺。”

張高秋甚是吃驚,此人正是那七人之一,內力掌法可稱一時之雄,卻只因小覷了阿莫,竟被這少年所擒:“你……”

阿莫不在乎地說:“我拿毒針暗算了他,怎么,你也像我師父一樣,覺得這是丟人的事兒?也要罰我不成?”

張高秋搖搖頭:“不,多謝你。”他撐起身,勉力來到那人面前,拔出紫皇劍,一劍刺下。

大雨傾盆而下,雷聲亦由先前的沉悶一改為尖銳,紫藍色的閃電不住在天際跳躍,潮聲愈發洶涌,阿莫問張高秋:“死的這個是誰?另外兩個離這兒遠不遠,武功比他怎樣?”

張高秋道:“他名叫燕守。”

阿莫插口道:“這不是戎族的國姓?”

張高秋道:“正是,七人之中,也唯有他是出身王族。”也正因此,燕守的脾氣最是驕傲粗略,若換成旁人,不見得就會被阿莫騙到。阿莫聞弦歌而知雅意,聽這一句話就明白了,點著頭說:“看來我運氣不差。”

張高秋又道:“另兩個人也在切近,一個是貪狼七子中唯一一名女子,名叫江波,暗器了得;另一個是七人之首,名叫猛查得,劍法最為出色。”張高秋自己綽號是秋水劍神,此人卻能被他贊一句劍法,可見其能為。

阿莫揚一揚眉:“這樣啊。”他一轉身出去,先撿了那些毒針回來,又從石窟邊另一個較小的石洞里推出一輛小車,把石窟中一些應用之物都放到車上,隨后他來到張高秋面前,“你能自己上去嗎?還是我抱你上車?”

“什么?”張高秋一怔。

“前面有個采珠人休息的小屋,挺隱蔽的。平時我師父不允許我去那里,說是太安逸了,會影響心志,現在說不得了,我們去那里躲。這石窟太明顯了,站海邊一眼就能看到,留在這里是等死。”他見張高秋不動,便直接過來拉人,“這場雨下得好,他們多半正躲雨呢,再說雨一澆,正好掩了蹤跡。”

張高秋終于還是在阿莫的幫助下上了那輛推車,阿莫還找了塊油布給他蓋上,自己則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兩條瘦削的手臂,上面縱橫幾道紅腫痕跡,張高秋不由道:“你的手臂……”

阿莫滿不在乎地道:“我早說我師父看不上我,他覺得我心性太差,這都是做錯事被罰了。”

張高秋一時無語,俗語云嚴師出高徒,江湖上師長對徒弟要求嚴格些,原也是常事。但這阿莫聰明偏激,遇一個嚴苛的師長,卻很難說是好或不好。

阿莫推著車在雨中行走,風雨極大,海浪翻卷,推車上帶著一人,又行于沙上,但阿莫行走之時,并無多少障礙,可見這少年內力不淺。二人默默行了一段,張高秋忽然開口道:“你方才那一匕首……”

他說的,乃是阿莫最后削斷燕守三根手指的一招,那一匕首凌厲跳脫,偏又有些眼熟。他話沒說完,但阿莫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一匕首,是學你的劍意。”

張高秋便是一驚:“你是說,方才我在海邊那一劍?”他說的,正是他在海邊殺那七人中第四人時的劍光,那一劍明亮若閃電,阿莫也正是因此發現了他的蹤跡。按說,憑這光芒認出是劍光已是不易,阿莫更能從這劍光中復制他的劍意,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天賦了。難怪自己覺得眼熟,阿莫的招式與他并不相同,但那份劍意,竟是相差仿佛。

阿莫悶頭推車,一字不答。張高秋卻是心潮起伏不休,縱然是在這般生死關頭,他仍忍不住起了愛才之心。

這般走了一段時間,阿莫在一片椰樹旁停下了腳步,張高秋將油布掀開一道縫隙向外看去,果然在樹后有一間小屋。阿莫出了一口氣,推著車又向前走了兩步,驟然一停,一大捧雨水自椰子樹上滑落到他頭上,他卻渾然不覺。

在小屋門縫中,隱隱透出一絲燈光。

阿莫深吸了兩口氣,把推車放下,輕輕走到門前,那門縫甚窄,觀之不易,他便把耳朵湊到門上,卻聽里面一個粗豪聲音道:“張高秋還沒逮到,那幾個到底行不行?”

又幾個聲音七嘴八舌道:“王爺又何必帶他們出來,就滅了昆山門,也不是他們的功勞!”聽這幾人說話,倒不似張高秋事先提過的那七人眾。阿莫低聲問道:“這幾個又是誰?”

張高秋自油布下抬起頭,一張臉蒼白如雪:“蕭任身邊,原帶了幾個隨從,我初識蕭任時他們便在,為首的一個姓穆,武藝也都不俗……”剛說到這里,忽聽屋中有人大聲喝道:“外面是什么人?”原來方才雨聲忽小,他兩人便露了蹤跡。

阿莫面色一變,可是尚未等他想出應對之策,大踏步的聲音已經從屋里傳了過來,一個身高九尺的黑大漢將門一推,又道一聲:“什么人在外面?”一垂首,卻對上了油布下張高秋那一雙寒浸浸的眼。

黑大漢不禁倒退一步,尚未有所舉動,阿莫忽然大叫一聲:“您可是穆大爺?有一位燕守燕大爺要我送這個人過來!”說著一指張高秋。

這句話一出,那黑大漢倒是驚訝,道:“我就是穆盛春。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阿莫這時已鎮定下來,面上又帶了些嘻皮笑臉的態度:“穆大爺,你看這雨不小,能不能先讓我進來?”

穆盛春見他不過是個少年,又看張高秋衣上遍染血跡,面色灰白,是重傷不起的模樣,便道:“你便進來。”

阿莫推著車進了這采珠人的小屋,見屋中起了一個火堆,除卻穆盛春外,尚有四個大漢坐在火畔,見得他兩人進來,面上都帶了驚詫的顏色。

阿莫不待他們說話,自己先開口笑道:“幾位大爺,我原是住在這海邊的漁民,方才在海邊遇到一位燕守燕大爺,他叫我把這個人送到這里來,交給一位穆大爺,又給了我這個。他說,只要我把這人送過來,穆大爺還會有賞。”說著,就笑嘻嘻地把方才從燕守那里騙來的金子拿了出來。

穆盛春聽了,不由一怔,道:“咱們與貪狼七子原是分別行事,他們怎知道我們在這里?”

火堆邊一人便道:“管他怎樣,王爺不是要這張高秋么,他樂意把功勞讓給咱們,自是更好。”

穆盛春卻還是搖頭道:“這也不對,燕守怎會讓你這個小毛孩子來?他人呢?”忽地想到了什么,“莫非他受了重傷?他身邊可還有其他人?”說著看了一眼一旁蒼白若死的張高秋。

阿莫一拍大腿:“穆大爺您怎知道。”便湊到穆盛春身邊小聲道,“我聽那蕭大爺自言自語地罵,仿佛是他受的重傷,都是我帶來這人做的,又說他有好幾個同伴都被這人殺了。我看這人怪文弱,倒不像有什么本事。”

他這幾句話雖輕,但余下幾人都是身有武功,均聽到了,不由道:“張高秋和王爺打成那樣子,竟還能連殺貪狼五子,真不愧是秋水劍神。”

阿莫又道:“那位蕭大爺還說,他眼下動彈不得,想請穆大爺去接他,這人就給穆大爺了……哎喲,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幾人一聽,先前的疑惑倒也都解了,穆盛春便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隨手擲給阿莫,笑道:“難怪燕守那樣人,也和咱們服軟,哈哈哈,他雖姓燕,不過是個奴隸生的,也配我去接他?”便隨手指了火堆邊兩人,“你們隨這小孩去接人。”

阿莫接了金子,連聲道謝,便帶著那兩人出門,臨行前他看了張高秋一眼——也只一眼,隨即掉頭便走。

外面風雨仍是不小,那兩人雖有武功,卻無夜眼,深一腳淺一腳跟著阿莫向前走,海邊的沙子里都積了水,走起來十分艱難。其中一人不滿道:“小子,這還有多遠?”

阿莫賠笑道:“就快了,就快了,前面要好走許多。”

果然又繞兩個彎,腳下地面便顯堅實。兩人長吁一口氣,阿莫道:“你們看,那燕大爺可不是躺在前面?”

其實此時風雨如晦,又在深夜,哪里看得分明,但那兩人聽得這句話,自然而然也就向前走去,誰知方走了兩三步,忽覺腳下一空,登時便墜了下去。二人長聲嘶叫,聲音卻全被忽然響起的雷聲遮住,良久,方聽到一聲沉悶的水聲遙遙傳來。

阿莫引他們去的,原是海邊的一處懸崖,懸崖下的海水中產珠,常有采珠人以繩索系住身體下崖入海,采得珍珠再去那小屋休息,初到之人哪里曉得。

阿莫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快步向回走去。

方才推開門的那一瞬間,為了應付穆盛春,他匆忙間編出了應燕守所托送張高秋前來的瞎話,后來又根據屋中幾人說話,隨機應變編出一套言辭,騙了兩人來到這懸崖處。

他又抹一把雨水,心道可惜未能騙那穆盛春出來,隨后捏了三枚毒針在指間,又調整一下匕首的位置。暗想,最好是能再騙出兩人到那懸崖,若不能夠,自己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

只是越往前走,阿莫越是緊張,心中只想:張高秋不會死吧?剩下的幾個人……不會對他怎樣吧?

包含燕守在內的什么“貪狼七子”,顯然是欲置張高秋于死地,然而自己之前隔門竊聽,卻聽得他們只是要“逮到”張高秋。這也是阿莫敢于把張高秋暫時交到他們手里的原因。然而,阿莫卻也清楚地知道,就算當時他們沒那么說,自己恐怕也只能這么做。

因為,自己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了。

阿莫已到了門前,一顆心怦怦怦越跳越是厲害,側耳細聽卻也聽不到里面有什么聲音。他一咬牙,一手按住腰間匕首,便推門走了進來,面上還笑盈盈的:“幾位大爺——”

阿莫倏然頓住了。

屋中擺放的器物一如既往,火堆還在撲撲地燃燒,唯一的一扇窗開了,雨水沙沙地打了進來,那三個人還在,只是都倒在了地上,心口處皆有一絲血痕如線,那是致命的殺招,且只是一劍。

一劍而殺三人,連血都不多流一分。

阿莫的目光慢慢地轉向角落,張高秋半躺半臥在地上,紫皇劍掉在他的手旁,他的唇邊又有鮮血涌出,看到阿莫看他時,卻露出了一個清淡的笑:“你沒事吧,抱歉……我的力氣只夠出這一劍了。”

阿莫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濕,他突兀地把頭轉過去。

一個傷重到幾乎瀕死的人,凝聚全身力氣刺出的唯一一劍,這一劍之后,他甚至連握緊劍柄的力氣也沒有了,可是只這一劍,他便殺了三個人,三個武學好手。

名聞天下的秋水劍神,當年行走江湖之時,又是何等的風采?

阿莫默默地走過來,把紫皇劍撿起來放進張高秋的手里:“還你。”

他開始干活,先搬走了那幾人的尸體,隨后從那幾人的包裹里找出干爽的衣服給張高秋和自己換上,把濕衣放在火邊烘烤,又熬煮了一鍋雪白的魚湯。他做事很是麻利,不一會兒,魚湯已好了,他撕了些炊餅泡在里面,端給張高秋。

“我原先帶來的食物大半都沒了,只好煮這個給你。”阿莫說。

張高秋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魚湯鮮美,里面還加了胡椒,喝下去暖融融的,贊道:“很好喝,你手藝真不錯。”

阿莫冷笑道:“是啊,從前我還讓人伺候,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現在這些也都熟了。”

他的背后似乎隱藏著一個故事,只是他不說,張高秋便不問。

張高秋畢竟傷重,吃了少許也就放下。阿莫把火堆籠好,道:“你休息吧,我想另外那兩人今晚不會來了,明天……我必有辦法。”

張高秋并不介意他的語焉不詳,反而道:“阿莫,休息暫且不急。我看你為人聰明,更難得的是天賦極好,可愿意同我一解劍意?”

阿莫猛地一抬頭,一雙眼定定地看著張高秋,內里似有兩簇小火焰在燃燒。張高秋卻誤會了他的意思,笑道:“阿莫,你莫要誤會,我知道你師長是誰,并不是要你重新拜師……”

阿莫抿了抿唇:“我沒疑心你讓我重新拜師,只是從沒人說過我天賦好……你怎知我師父是誰?”

這少年機變了得,武功出色,這句話可又顯露出幾分少年的本性,張高秋倒覺得親切有趣,便笑道:“秋水御劍至,風雪踏潮歸——你的師父,是風雪客魏君臨吧?”

阿莫的嘴巴不由張大,幾乎可以飛進一只蒼蠅,張高秋好笑地幫他合上,道:“你先前為救我塞到我口中的藥,那是魏先生獨門的小寒丸吧?再有,你一個小小少年,孤身一人在這南海之畔,武功見識偏又是名門子弟所有——據我所知,風雪客每年這個時分都會到南海潮聲中淬煉他的銀血霸王槍,可想而知,你當是他的弟子了。”

阿莫一時無語,半晌方道:“哦……哦。”這便是承認的意思了。

秋水劍神與風雪客雖然江湖齊名,但因緣不巧,二人并未見過面,卻也是相互推崇。如今張高秋見了魏君臨的弟子,心中也是十分喜悅,他道:“阿莫,我不過是見你有劍法天賦,與你切磋一二而已,你不必擔心。”他雖是這般說,但秋水劍神在江湖上是何等聲名,阿莫縱是魏君臨弟子,此刻也只是個無名小輩,張高秋這般說,不過是為指點阿莫找一個名頭而已。阿莫自也明白這一點,靜默片刻后,肅容行禮道:“多謝。”

這一晚,張高秋便把自己習劍二十余年來種種心得,以及昆山門劍法種種精華之處一并傳授給阿莫,竟是全無保留。魏君臨所習原是霸王槍法,故而阿莫雖有天賦,實則對劍法并非特別了解,亦不知這些心得的珍貴之處。但既是張高秋傳授,他仍是盡心盡力地學,張高秋這一晚所授,他有一半可以當場領悟,另有一半不明所以又或一知半解,便死記硬背下來。

饒是如此,張高秋已大覺欣慰,贊道:“阿莫,你這天賦竟比我先前所想,還要好上許多!”

阿莫正為自己許多心得不能明了而沮喪,聽得張高秋這般說,不由詫異道:“真的?”

張高秋笑道:“自是真的。你能領悟這許多,已是十分難得之事,其他種種,待你日后江湖歷練,便能融會貫通,阿莫,你的天賦,已是我平生少見了。”

阿莫聽了,不見欣喜,反又重復了一遍:“你說的,是真的?”

張高秋見他神態怔怔的,想到與自己齊名那位的為人,不由起了憐惜之意,拍一拍阿莫肩道:“我知你為何這般想,我亦知,風雪客為人剛正嚴厲,不茍言笑,他或許口頭上不曾稱贊于你,但他既收你為徒,可見他必是認可你的為人和天資。”

阿莫聽了,卻并未釋然,自嘲般地笑道:“你不知道……我原不是江湖人,家里原也有些基業,只是出了些慘事,我師父恰好經過,便救了我。我當他徒弟三年,沒聽他贊過我一字半句,想必他心中實是瞧我不起,不過是因無法丟棄我而暫時收留罷了。但是我還是得多謝你,真的,沒人這么夸過我……”

他一口氣連說了好些話,忽然如夢初醒似的收聲:“我說這些做什么……我和你講,眼看就天亮了,昨晚下了雨沒辦法,天亮了我就點狼煙,師父看到了必會趕來,這是我倆聯絡的辦法。就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迎潮練槍,近倒罷了,若離得遠,趕來倒不知要什么時候,但你不用擔心,有我呢,吃的也有,不對,干糧沒了,可我能抓魚……”

他似是為了掩蓋先前那些話,又不停說了下去,先前還有些情理,后來就連什么干糧,什么抓魚都說了出來。張高秋見他強作鎮定,眼神中卻一派局促不安,不由暗嘆,心道這少年外表憤世嫉俗,內里只怕是個極少流露心中情感之人。忍不住便摸了摸他的頭:“我知道,謝謝你。”

阿莫一震,與此同時他也驚覺了自己的失態,緊緊地合上了嘴巴。張高秋的手卻未曾離開,動作愈發輕柔:“你年紀還小呢,做什么這樣難為自己。”

阿莫又是一震,只覺得心中酸軟,這一次,卻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天一點點地亮了,大雨也停了,張高秋傷重疲憊,又強撐了大半夜,此時已經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阿莫則悄悄地出門,攏了一小堆枯枝,又從懷里取了瓷瓶,倒了些褐色藥粉進去,隨后晃火折子點燃,也不知那種藥粉是何成分,火頭并不很大,卻有一道黑煙,筆直地升到天上,經久不散。

阿莫這才放松了些,正要回去,忽然停滯了腳步,一個嬌俏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小哥哥,你在這里做什么啊?”

阿莫慢慢轉過身形,見身后站了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子,一張臉生得甚是俏麗,然而阿莫今年滿打滿算剛過十二歲,想到那一聲“小哥哥”是出自她的口中,不由便抖了一抖,口中卻道:“小姐姐,我在這里采珠子啊。”

那女子一怔,隨即笑得花枝亂顫:“哎呀,你真可有意思。”

阿莫干笑了兩聲,正思量女子來路,那女子又笑道:“我說你有意思不為別的,你皮膚這樣細,衣衫這樣好,采珠人這般有錢?”她湊近了些,輕聲細語,阿莫幾乎可以聞到她面上的粉脂香,“還是說,你是哪家的小少爺帶著小情人出來私奔不成?”

阿莫眼珠子一轉,笑道:“這都被你看出來?我昨晚才逃出來,大雨沒法趕路才藏在這里。”

那女子又嬌笑起來:“那你的小情人呢?”

阿莫一指那小屋:“就藏在里面啊,小姐姐,這顆珍珠我送給你,你可千萬別告訴旁人。”說著自懷中取出一顆又圓又大,寶光燦爛的珍珠,就往那女子手里塞。

眼見珍珠就要觸到那女子手掌邊緣,那女子忽然把臉一翻:“小王八蛋,敢詐我!”隨即身形一側,一枚蝴蝶鏢從她指間暴射而出,珍珠被她一擊而落,地上恰有一蓬野草,珍珠掉落其上,野草霎時枯黃一片,那珍珠上竟涂了好厲害的毒藥!

阿莫面色一變,他手上早涂了解藥,并不懼毒,然而這女子如此警覺,卻出乎他意料。他手指一動,三枚毒針現于他手中,只是他尚未動作,那女子指尖又有數枚銀針射出,他那些毒針還沒出手,已被擊落。那女子輕笑一聲:“小東西,在我面前還玩起暗器來了。”

江波,貪狼七子中唯一一名女子,擅長暗器。張高秋曾說過的話,在阿莫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自己的暗器功夫殊為平常,雖有些用毒的本事,但顯然這江波對毒藥也極是精通。阿莫抿了抿唇:“我錯了,小姐姐,我再不出手了。”

他到這時還能叫出一聲“小姐姐”,倒讓江波有些詫異,她染了蔻丹的指尖點一點阿莫的胸口:“這海邊荒涼,卻出了你這么個會武懂毒的孩子,必不是憑空來著,說吧,”她指尖又用力了些,眼睛瞇了起來,“張高秋呢?”

阿莫便再度一指那小屋:“這次不瞞小姐姐,他就在里面。”

他答得痛快,江波反而懷疑起來,這少年應變奇快,為人狡獪,要不是自己暗器用毒皆是出色,說不得就要栽到他手里,如今他又說張高秋在那小屋里,莫非又有什么埋伏?便道:“既是如此,你便把他弄出來。”

阿莫叫道:“我才十二歲,那張高秋可已成年,我怎抬得動他?”

江波冷笑道:“抬不動活的,拖個死的出來也是無妨。”她原當阿莫會發怒又或推諉,誰想這少年眨一眨眼:“好,我這便拖他出來。”說著一溜煙便進了小屋。

阿莫這一進小屋,便是半晌沒有出來,江波起初還有耐心,后來越等越是不對,忽然間她暗叫不好,心道這小屋中若是有些機關暗道,那小子趁機跑了,豈不糟糕?一念至此,她再不猶豫,一展身形就朝小屋而去。

雖然心急,然而江波依舊十分謹慎,她本就擅用暗器毒術,縱是再微小的動靜,也難逃她的雙眼。只是這小屋的門應手而開,并沒有什么埋伏。她往里一看,一眼便見到張高秋那件熟悉的象牙白長衫,心下一松,再一看卻又是詫異,原來穿長衫的人竟是阿莫,那少年略偏了頭,一雙眼笑瞇瞇地看著她。

這小東西在搞什么?江波心中不解,又看了阿莫一眼,雙眼與少年那雙黑幽幽的眸子對上,忽然間便一個恍惚,只覺得日月星辰、天地萬物流轉而過,一時間竟不辨周遭一切。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只是一瞬間,卻也足夠了。

江波的胸口忽然一涼,她一低頭,看到的是紫皇劍的劍尖。

在她身后,張高秋慢慢松開手,江波的尸身連同紫皇劍一并栽倒在地上。張高秋低下頭,看著那俏麗女子死不瞑目的面龐,忽然道:“貪狼七子中,只有她我之前見過……”

那時他還不知蕭任身份,二人把酒論交時,有一日江波尋來,他只當江波是蕭任友人,遂誠懇相待。那一日他們幾人雇了條小船,又買了許多好酒,泛舟寒江之上。蕭任長嘯當歌,他擊劍相和,后來蕭任先醉了,江波朝江里摔了個酒壇,唱起一支很長的小調。他覺那曲調纏綿柔軟,卻聽不懂歌詞,撐著頭問:“你唱的是什么?”

江波瞇著眼睛笑:“我們北地的歌謠,講一對小情人,喜歡對方都喜歡到骨頭里了。”

女子的話語直白,他有些臉紅,幸而喝了酒也看不出來,忍不住又要問:“后來呢?”

“后來他們都死在狼群里啦,骨頭都沒剩下!”江波咯咯地笑起來。

這一路行來,他傷重至極,身體上的痛楚原已不覺,然而這一刻卻覺胸前尖銳一痛,有血從口中涌出,他不愿阿莫擔憂,強忍著咽下,眼前卻是一片模糊。就在這時,一個堅硬冰冷的不知什么物事塞到他的手中,他伸手握住,發現是紫皇劍的劍柄。

在他身邊,阿莫正擔憂地看著他:“你還好嗎?”

張高秋鎮定下來:“我無事。”他攏一攏阿莫的肩,“多虧你了。”

這種直接而親昵的感激竟令阿莫有些忸怩:“也沒什么……我喜歡學這些亂七八糟的,師父不樂意,我學得也不到位……沒想到倒有用。”

阿莫生性跳脫,喜好雜學,方才他用的就是一種西域的攝魂術,只是他學得粗淺至極,方才在外面根本無法用上,只有想方設法將江波誘入屋內,又以張高秋衣衫吸引他注意,這才引得江波恍惚一瞬,這點時間,換作阿莫自己與江波對峙,那是分毫用處也沒有,然而對于張高秋這等高手,即便他身受重傷,亦是一招可定生死。

張高秋笑了一笑:“要使詐也是我們兩個一起使詐,你師父不會因此說你的。”

阿莫也笑了:“是哦,你和我師父齊名來著。”說著他把張高秋那件象牙白的長衫脫下,那件長衫雖染鮮血,但被大雨一澆,又被阿莫在火上烘干,看上去倒也干凈。

阿莫笑道:“你還是穿回你自己的衣服吧,穿那些人的衣服,我都替你委屈。”

張高秋又是一笑,果然換回了衣衫。他整一整衣襟,正要說話,忽然間面色一變,低聲道:“阿莫,你過來一下。”

經過這一晚相處,一番合作,阿莫和這位秋水劍神之間已親近了許多,聽他這般講話,便依言過來,卻忽覺胸前一麻,卻是張高秋倒轉劍柄,點中了他的穴道。

“阿莫,我很高興結識了你。”

張高秋只說了這一句,便拄著紫皇劍,出了小屋的門。他已無甚力氣,連點穴都要依靠紫皇劍相助,只是他的步伐雖慢,卻十分堅定。這墻上恰有一道縫隙,阿莫怔怔地看著,這才發現,門外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高瘦的漢子,生得目若鷹隼,一身的煞氣,腰間配著一柄闊劍。

阿莫自然沒見過這個人,可是那一瞬間他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名字——猛查得!

貪狼七子之首,劍法極為出色的猛查得。

阿莫,謝你三番相助。

以我死,換君生。

阿莫用力咬著嘴唇,試圖抑制住自己發出的聲音。只見猛查得看到張高秋走出小屋,面露驚喜之色,闊劍脫鞘而出,一劍如驚雷奔馬,疾向張高秋而去。

然后,阿莫第一次看到了張高秋動手。

在小屋中張高秋雖然一劍連殺三人,但他并未親眼目睹;后來他把江波誘到小屋之中,自己全心施展攝魂術,因而也沒看清張高秋是如何出劍。這一次,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張高秋右手輕動,紫皇劍飛躍空中,隨后張高秋驟然出手,動作輕靈瀟灑,仿佛他從未受過任何傷害,紫皇劍則如鳳凰舞動于九天之上,那一式劍招之美,實是阿莫平生首見。

這兩招對上,猛查得悶哼一聲,后退一步捂住肩膀,那里已多了一道縱長劍痕,血不斷地涌出來。然而張高秋卻似比猛查得傷得更重,他沒有退,卻有鮮血從他口中涌出,那并非是因為張高秋被對方所傷,而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這樣的出手。

猛查得撤回手,他也看出了張高秋此時情形,狂嘯一聲,又一劍風起云涌般出手。這一次張高秋無法硬接,他后撤半步,手指琵琶輪指一般扣擊劍刃,紫皇劍振動不已,由慢至快,幾至肉眼不可見。說也奇怪,猛查得那排山倒海一般的劍勢在這振動之下,竟被消弭于無形。

阿莫忍不住倒吸一口氣,一時間竟有血脈噴張之感。

若是從前的他,看了這一劍不過覺得效果神奇,然而經過張高秋一夜教導,他已曉得,這是將劍招中的一個“巧”字,生生做到了極致!甚至于他昨晚硬記下那一半自己不曾體會的心得,在看到張高秋這美到極致,巧到極致的兩招后,亦是生出了許多感慨。

他曾問張高秋:“我怎樣才能把劍用得同你一樣好?”

那與他師長齊名的秋水劍神摸一摸他的頭:“我的劍法,也并非江湖第一。你若想把劍之一字練到絕頂,首先習劍者需有天賦,這你已是極好了,不必多提,除此之外,無非是多看、多思、多練而已。”

我還能……再看到這樣的劍招么?

阿莫不知道,張高秋心中卻清楚得很,這兩招下來,他殘余的一點體力殆盡,再繼續出手,幾是不可能之事了。

猛查得卻是神完意足,這一招未中,他立刻便出了第三招,這一劍氣勢更勝從前,張高秋勉強出劍相迎,猛查得看出他氣力不足,大喝一聲,手上加力,一劈而下,紫皇劍雖然是江湖名劍,但劍身削薄,這一劈之下,只聽鏗然一聲,“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式動紫皇”的紫皇劍竟然斷為兩截!

猛查得大喜,手下更不停頓,上前一步,空余的左掌也在同時擊出,他劍法出色,內力亦是不俗,這一掌恰擊在張高秋前胸,張高秋面色更白,猛查得哈哈大笑,然而就在這時,他忽覺咽喉一緊,垂首,卻見一截斷劍正插在自己咽喉之上。

那不是紫皇劍,紫皇劍已折,斷劍無鋒,張高秋氣力已衰,沒可能將這殘余之劍刺入。這截斷劍較紫皇劍窄上幾分,清澈一如秋水。猛查得一翻眼睛,忽然想到那個江湖傳言,喉間呵呵兩聲,便沒了氣息。

張高秋人送綽號“秋水劍神”,實則他無論是劍法抑或師門都與“秋水”兩字無關。然而,數百年前,江湖上曾有一把名劍名為“秋水”,鋒銳無雙,當時執劍之人為救弟子,這把名劍一折兩段。后來張高秋的師長得到半截秋水,又請來鑄劍大師周瘦蝶,巧心安排,將半截秋水融入紫皇之中,直到方才紫皇被猛查得斬斷,秋水才終于現于世上。

利用秋水殘劍殺死了猛查得,張高秋大口喘著氣,只覺全身虛脫,再看周圍時,眼前已漾上了一層血霧。

數日前,他師門中人皆被蕭任和他帶來的貪狼七子所殺。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追上了蕭任,兩人惡斗一場,兩敗俱傷。后來蕭任遠遁而去,他又尋上了貪狼七子,以帶傷之軀連殺其中四人,傷勢愈重。待到海邊,阿莫殺了燕守和兩名隨從,他又殺了另外三人,一宵未眠將劍之一道授予阿莫,隨后再殺江波、猛查得,到此時,已是極限了。

他覺得眼前的血霧愈發濃重起來,全身的傷痛卻似乎再也感覺不到,行走江湖這些年,他曉得自己是大限將至,心中只想:蕭任還沒有死,不知現在哪里……阿莫那孩子不知怎樣了……我……

他伸手欲抓住紫皇劍,卻忘了紫皇已折,這一扶便扶了個空,他原已沒有任何力氣,眼見就要摔倒在地上時,忽然有一只手用力地扶住了他。

“唉,我來晚了么。”那人嘆到。

阿莫在小屋之中,隔墻看到一個人扶住了張高秋,那人生得高而瘦,縱是一身素衣,亦是滿身的貴氣,身后則背著一柄槍。他一喜,一聲“師父”剛要叫出,隨后便發現不對,那柄槍并非他師父的銀血霸王槍,而是一柄鳳尾金槍。

那一刻,他只覺周身的血液都已冰冷了。

同樣全身冰冷的,還有一個張高秋。

他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竟然能看到這個人,他勉力掙扎了兩下,但此時他傷重瀕死,這點掙扎在那人看來,比入網的白兔蹬動腿腳還要不如。那人嘆了口氣,伸出一只手籠住張高秋的眼睛,道:“秋弟,我知道你此刻不想看到我,那么就先不看,聽我與你分說。”

這個人,竟然是就是曾與張高秋結交,戎族的左賢王蕭任!

張高秋對蕭任言語并不感興趣,但他此刻動彈不得,心道,就是蕭任不來,自己也是一死,也便看開,聽得蕭任道:“秋弟,我起初與你結交,確實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雖是此時,張高秋聽到這句話,心中仍是尖銳一痛。蕭任又道:“戎族規矩,我既拿了左賢王的位置,自是要為上一任的王復仇。因此我找上你,原是為了借機滅掉昆山門。但與你相識之后,我覺你劍法高強,為人聰明通達,因此在我心中,實在是把你當成了兄弟一般。

“后來我帶人滅了昆山門,你尋上我,我也理解你心中所想。你我動手之后,我便尋思到了一個辦法,能讓你我重回當日,甚至比當日更好。”

這句話一出,張高秋睜大了眼睛,屋里的阿莫也是吃驚,心道這人莫不是瘋了,仇恨已結到了這個份兒上,他還說什么重結兄弟?蕭任笑道:“你不必擔心,貪狼七子本不屬我麾下勢力,縱是秋弟你不殺他們,我早晚也要除去他們;至于我那幾個手下,不過是奴隸而已,死便死了。”

張高秋喉間咯咯作響,吃力地道:“昆山之仇,永世……不忘……”

“我知道。”蕭任面上的笑意甚至未變,他自身上取出一顆藥丸,那藥丸顏色如血,殷紅得詭異,“我之后離開,便是為了取它。

“這是我早年自戎族大巫那里得來的傀玉。”蕭任笑道,“莫看秋弟你此刻傷重瀕死,服下它之后,便可再不懼傷痛,從此也不畏生死,之后你亦會聽從我的言語,忘卻前塵,我二人重做兄弟,同為戎族效力,這可不是好事一件嗎?”

張高秋重傷面色本白,聽他這一番話,臉上更是半點血色也無,他尚未開口說話,已有一個尖銳的少年聲音喝道:“你說得好聽,不過是想把他做成只聽從你一人命令的傀儡怪物,讓他為戎族人出生入死罷了,呸,你也配!”

這少年正是阿莫,張高秋點中他穴道,原是保全他性命之意。但張高秋體弱無力,到此時便被阿莫沖開了穴道。他聽得蕭任這些話,覺得實在是無恥至極,當即便沖了出來。

蕭任自不會把這個少年放在眼里,見阿莫手持匕首沖了過來,他甚至并未放開張高秋,信手拂去,瀟灑至極。阿莫被他這一拂摔了個跟斗,然而阿莫手中匕首隨之靈活至極地一轉,蕭任的手背上竟被他劃了一道血痕。

蕭任有些吃驚,看一眼自己的手:“這是秋弟的劍招啊,他何時收了個弟子?”

阿莫咬著牙,握著匕首又沖了上來,他三次連施殺招,一招比一招兇狠,蕭任便也認真了些,一一將阿莫出招格擋開來,到最后一招時,他忽覺掌中微微一痛,原來阿莫在指間暗藏毒針,趁出手時傷到了蕭任。

蕭任指著阿莫笑道:“你這孩子,好生鬼道。”面上笑容未去,忽然一腳飛出,正中阿莫胸口,這一腳勁力十足,阿莫被踢得一口血直噴出來,摔倒在地,再爬不起來。

蕭任雖中了毒,但他內力極其高深,流轉幾番便可驅除,因而并不在意,指著阿莫笑道:“小孩子,你歪門邪道不少,貪狼七子只怕也有人栽在你的手下吧。”阿莫一凜,只聽蕭任又道,“只是沒有絕對的實力支撐,你這點歪門邪道,永遠也就只是歪門邪道而已。”

他不再理這個再無反抗之力的少年,回到張高秋身邊:“秋弟,莫怕。”他用力一捏張高秋下頜,將那枚傀玉放入張高秋口中,隨后一捏一送,傀玉便進入了張高秋的腹中!

“不!”阿莫嘶聲長叫,他眼睜睜看著面前這一切,卻無力,更無法阻擋,那種撕肝裂肺的痛苦令他理智全無,他恨聲道,“蕭任——我早晚有一天要殺了你!”

蕭任撩眼看他,笑道:“那我先殺了你算了。”

一語未罷,忽聽一個冷徹聲音道:“何人欲殺我的弟子?”隨著聲音,一個高瘦身影緩步而出,此人一襲素衣,身蘊貴氣,背著一柄黑槍,槍尖一點寒浸如霜雪,雖未出手,已有不盡煞氣透出。

那是銀血霸王槍,天下間只有一個人有這樣一柄槍,那便是與秋水劍神張高秋齊名的風雪客魏君臨。

阿莫尖叫一聲:“師父!”

這少年反應奇快,一聲師父之后,他又叫道:“師父,這人是戎族的左賢王,他殺了昆山門一門上下,又強給張高秋吃了傀玉,想讓他給戎族人做傀儡!”

他這幾句話一出,魏君臨一雙濃黑的眉霎時皺了起來,他看向蕭任:“我弟子所說,可是實情?”

看到魏君臨那一刻,蕭任便知此事不能善了,而以他身為左賢王的驕傲,亦不肯耍賴否認。他緩緩將張高秋放到地上,道:“你背的是銀血霸王槍,可是風雪客魏君臨?”

魏君臨的眉峰高高揚起:“正是。”

“我一早聽說過你這柄槍,既如此,便分個高下吧。”

他二人幾是同時出槍,又幾是不約而同地,用了自身槍法中頂尖的殺招。一個槍身鳳尾幻出一片金光,熾熱連綿一如北疆八月不熄的天火;一個黑槍氣勢淵博如海,唯有中間一點霜雪,凌厲如電,穿破重重海潮,飛渡而來。

與秋水劍神齊名的風雪客,與張高秋武功可相提并論的左賢王。

一槍,決勝負,定生死。

風雪客的素衣上沾了血痕,而蕭任仍是一身整潔,手中的鳳尾金槍卻緩緩墜到了地上。

“不愧是銀血霸王……”他只說得這半句,人也連同槍一并摔倒。

銀血霸王槍的槍尖并沒有直接刺到蕭任身上,然而這一槍中蘊含的勁力卻掃到了蕭任的心臟,之前張高秋與蕭任決戰,秋水劍神雖受了傷,蕭任卻也被紫皇劍傷到了心脈,如今舊傷未愈,新傷已至,兩相作用之下,這位戎族難得的高手,新上馬的左賢王,竟就這樣死在了南海之畔。

阿莫見得蕭任身死,又驚又喜,掙扎著起身,就往張高秋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幾步,又想到魏君臨,低聲道:“師父,你的傷……”

魏君臨搖一搖手:“不礙事,快去看張先生。”說著也趕了過去。

張高秋本已瀕死,又服下那北疆大巫的詭異藥物,七竅都已流出血線,只是仗著內力精絕才保有一線清明,他低聲道:“魏先生,多謝……”

魏君臨沉聲道:“不必,你的傷……”他原想尋些救治之法,然而看到張高秋這般情形,心下卻是一沉,知道只怕是再無力回天了。

張高秋卻勉強笑了一笑:“不用說,我知道……魏先生,你的弟子一路救我護我,你莫要責備他……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阿莫聽到張高秋這時還不忘同魏君臨講不要責備自己之事,真是心如刀絞,又聽到張高秋最后一句話,撲上去哭道:“我叫莫尋歡,你聽到了嗎?我叫莫尋歡!”

魏君臨一手將阿莫拉開,沉著臉道:“莫要胡鬧——”聲音卻也低了幾分,方道,“張先生,你可還有什么心愿?”

這便是要交代遺愿的意思了,張高秋卻只看著阿莫不語,魏君臨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什么,聲音又低沉了兩分:“阿莫,你到那小屋里去。”

他之于阿莫,實是一位嚴師,阿莫聽了,雖然心中不愿,仍是回去那小屋之中。張高秋這才道:“魏先生,你已助我許多,但我仍有一不情之請……”

他七竅中的血線流得更急,忽然間便說不下去,身子劇烈顫抖片刻方道:“傀玉即將發作……殺了我!”

能夠控制張高秋的蕭任已死,然而即便如此,在服下傀玉一刻之后,張高秋仍會變為不人不鬼的傀儡,再不下手,便是為時已晚,這一點,熟悉北疆諸事的魏君臨亦是知道。

他倏然閉上了眼睛,啞聲道:“好。”

銀血霸王槍槍尖如電,風雪客縱是合上雙眼,這一槍亦是絕無走空之時。

槍落,人逝,那些舊日的恩怨情仇,也一并隨著這一槍飄散于南海之畔的潮聲中。

魏君臨睜開雙眼,卻驚訝地看到,阿莫正站在小屋門前,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這里。

那個十二歲的少年,終是看到了這一切的收束。

魏君臨走了過去,他慢慢地伸出手,摸了一下阿莫的頭。阿莫一怔,似是很不習慣師父這樣的親切。魏君臨自己也怔了一怔,他從未對弟子有過這樣的舉動,想再說兩句安慰的話,卻也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只道了幾句:“你的功夫學得很好,明天起我可以教你霸王槍法……”

海潮聲聲不斷,江湖如夢還驚。

(責任編輯:古小兮 郵箱:122018951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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