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舒
2013年,我所在的雜志社策劃了一個專題《遠方的父母》。一個同事寫道:“在我的勸說下,母親養了條狗。狗很懂事,常常跟著她,母親說自己睡覺都覺得踏實了……我發現她總是能和狗說上很久的話,家長里短的,而且不重樣。”
每天晚上,爸爸邊看電視邊給撲通按摩,媽媽則是左一個“寶”右一個“寶”地問撲通:“在家有沒有乖乖的?”撲通總是嗚嗚地叫,媽媽又是批評又是鼓勵,能說上一大堆話。很多時候,我和爸媽也說不了那么多話。
我的朋友形容自己和父母的關系是“三天親”——總是覺得很虧欠,總想和他們團圓,但是住到一起就只能親三天,緊接著就會有各種矛盾。
回家后,諸如飲食、作息此類生活瑣事,我似乎總是各種不適應,撲通卻早已適應了爸媽的生活節奏。每天晚上吃完飯,八點不到,它就乖乖地溜進狗窩里,一覺睡到早晨六點。爸爸對此非常滿意,常常夸獎它是條作息規律的好狗。
每次我過年回家,似乎打破了撲通的規律作息。它常常不愿意我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里,便趴在邊上陪我。爸爸喊它去睡覺,它不情愿。以我的經驗,爸爸肯定會一掌拍過去,這一次他卻跑出來叫我:“快讓你家撲通進窩睡覺,怎么能睡在外面?”
這完全不像我印象中那個爆脾氣的父親,我也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地去了解過我的父母。
有一天,我發現他們說了一輩子的方言,卻堅持用極其蹩腳的普通話和撲通交流。有次表哥來家里邀我們出去玩,臨走時,他看到我那嚴厲又寡言少語的爸爸竟然蹲在狗窩邊上,用帶著地瓜腔的普通話和撲通商量:“撲通在家看家好不好,自己乖乖在家哈。”
“這還用商量?”表哥笑道。
爸爸對我的教育一直本著“無需商量”的態度,他是家里的“一言堂”。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對我采取不干涉的交流方式,從沒要求我選擇離家近的學校和工作,不逼婚、不催產,也毫不干涉我的生活,我卻有著每年一次試圖侵犯他們生活中那些固執想法的習慣。
離家那天,爸爸媽媽帶著撲通去機場送我。撲通在車里嗚嗚直叫,媽媽說:“車里突然多了個姐姐,撲通不習慣嗎?”抱著它使勁地哄。十幾年以來,從家里到機場的這一程總是很沉默,大家都想說點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聽著交通廣播臺一路走。但撲通回家后的這幾年,這一段路程不再沉默。
到了機場,爸爸跑去看北京的天氣預報,我隔著安檢門拍下在外面招手的媽媽,她懷里的撲通難分難舍地嗚嗚直叫。爸爸遠遠地站在一旁,假裝毫不在意卻撐長了脖子注視著我。相聚之日的鏡頭一個個閃過,有那么一刻,我覺得相互依靠生活的每個畫面都可以不斷重復過上一萬年。
(亞鈴 摘自《正午故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圖/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