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一個棺材

陳綺貞

在部落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阿妹工作室”。阿妹工作室以天地為鄰，若不是臺風屢次破壞，這間工作室幾乎擁有一切。

阿妹已經當祖母了，她是部落里以手工編織聞名的好手，她的工作室的天花板上垂掛著她和女兒一起編織的吊飾。我正欣賞著，她滿眼通紅地走來和我打招呼，說：“我最近在編一個棺材，特別忙，都沒有時間好好睡覺。”我愣了一下，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沒錯，部落里的搖籃和棺材常常出自于她的巧手。生命輕輕地來，輕輕地去，阿妹用草葉編織的床迎接生命，也送走生命。原來放在客廳一隅一個美麗的箱型編織物就是快要完成的、即將與一個生命一同回歸大地的作品。此刻，他們養的一只小貓被調皮的孫子關在棺材里，正“喵喵喵”地叫著。

我們參觀阿妹的田園，她養了幾頭豬，還有一群小羊。走近豬圈，豬全都靠過來撒嬌。阿妹說有一天晚上，她朋友養的九頭豬全都死掉了：“豬是被螞蟻藥毒死的，他們好傷心好傷心。”我聽到她這樣說，再看著豬溫柔的眼睛，突然間很感動。山里的生活、遍地的資源、來自獵人和農夫的天性讓她比我更了解如何與自然、動物以及草木相處。她知道太陽、月亮和云霧的話語。每一棵樹都像是一本書，她撫摸樹干就能和土壤深處的根心靈相通。

我參觀用來烤芋頭的鐵窯，阿妹詳細告訴我如何操作，怎么爬到上面去把烤了一天一夜的芋頭翻一面。我雖然聽不太懂她說的話，但是感覺到那件既費工夫又費體力的事情在她口中卻充滿愛意。這是生活中的小事，對于維系生存卻是重要的事，更是把陽光、空氣和水變成身體的滋養，變成音樂和祈禱的美妙的事。

我總算理解了，在每次臺風災情最慘重的幾個山區，為什么總有居民無論如何也不愿離開山上的家。那不僅是家，也是他們的全世界。我站在都市生活的角度，當然無法理解祖先們代代相傳的、就地取材的生存方式是如何無可取代。

（摘自《不在他方》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