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記憶

蔣勛

今天我們常常看到商業廣告夸張地表示：“我愛我的太太，所以我買了一枚多么大的鉆戒給她！”這樣的廣告所強調的其實不只是這枚鉆戒本身的昂貴價格，還說明有個人在關心那位妻子。

最近我在跟一個朋友學習金屬工藝。

一個下午，他教我將一片925白銀用碾片機壓平，變成我要的樣子。之后我將砂紙的質感壓在銀片上，讓銀片出現非常漂亮的紋理。我量好一位朋友手指的戒圍，慢慢用錘子敲打，把銀片兩端密合起來，然后放一點點焊接的金屬在接縫處，用焊槍接合起來。再經過染色、拋光及打洞的過程，我竟然能在一個下午做出一枚很漂亮的戒指。當我把這枚戒指送給朋友時他很感動，因為他知道這枚戒指在世界上任何一家店里都買不到。

有位朋友手上的戒指毫不起眼，他說這是他和妻子的結婚戒指。他剛剛從臺灣東部到臺北來時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房子太小，連張新婚的大床都擺不下，新婚的晚上，夫妻倆還各自睡雙層床。他一面撫摸著那枚戒指，一面跟我講著當年的故事。我這個朋友現在已經是一個大企業家，買得起非常昂貴的戒指，可還一直將那枚不起眼的戒指戴在手指上。

我有件衣服穿了十年，我可以把它保存并保養得這么好，是因為我覺得洗衣機洗得太粗糙，所以用一種最好的洗衣液去浸泡它，不傷到纖維；我用手搓洗它時也很溫柔，在晾曬時不用吊掛的方式，以免拉扯或變形；曬干后有一些褶皺，我會用很細致的方法把它燙平。

我講的是一件衣服十年來跟我的情感。我善待一個事物以后，它跟我的身體產生了很多記憶，所以我會很珍惜這種記憶。這樣的記憶可以包括某件衣服貼著我的皮膚的感覺，那雙鞋子跟我的腳走路的感覺，或者一頂帽子戴久了之后，好像慢慢變成朋友的感覺。我稱這種感覺為“服裝的體溫”。去感覺一下服裝的體溫，我相信那是衣服美學一個與眾不同的開始。

（摘自《品味四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