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珺
一
1930年10月,剛剛結束了中原大戰的蔣介石,調集10萬兵力,任命江西省主席魯滌平為總司令,第十八師師長張輝瓚為前線總指揮,向中央蘇區發動了第一次大“圍剿”。
與以往一省的“進剿”和幾省的“會剿”不同,這時的大規模“圍剿”已成為南京政府統一指揮下的全局行動,規模也大了很多。
12月7日,蔣介石抵達南昌,召開“剿共”軍事會議,制定了“圍剿”的十六字方針:“長驅直入,外線作戰,分進合擊,猛追猛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面對蔣介石的洶洶氣勢,毛澤東于12月25日在離東固不遠的小布鎮召開的蘇區軍民殲敵誓師大會上,擬了一副對聯,高懸在大會主席臺兩側:“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游擊戰里操勝券;大步進退,誘敵深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運動戰中殲敵人”。
“誘敵深入”的方針確立后,紅軍就掌握了戰斗的主動權。12月30日凌晨,細雨濃霧。在龍岡地區的狹窄山路上,預先設伏的紅軍對張輝瓚部發起了突然襲擊。經過八個小時的激戰,全殲敵軍近1萬人,活捉了張輝瓚。接著,紅軍乘勝東擊,又在東韶殲滅敵軍譚道源師一半,其他各路敵軍倉皇逃走。紅軍在五天內連打兩個勝仗,殲敵1.3萬人,繳獲各種武器1.2萬余件,取得第一次反“圍剿”的勝利。
如此大快人心,毛澤東寫詞來紀念這次勝利。《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的上闋便誕生了:“霧滿龍岡千嶂暗,紅軍怒氣沖霄漢。喚起工農千百萬,齊聲喚,前頭活捉張輝瓚。”
詞的上闋寫就后,毛澤東擱筆了。他一時沒有素材了。因為寫到這里,就已經把張輝瓚活捉了。郭化若看到這半首詞后,十分喜歡,對毛澤東說:“毛委員,您這么短短幾句,就把龍岡的天時地利和軍民反‘圍剿的偉大勝利繪聲繪色地表現出來了。”說完,他便向毛澤東索要這半首詞。毛澤東拗不過他,便將“活”字圈去,在“捉”字后面加了一個“了”字,遞給他。這樣,詞的上闋就成為“霧滿龍岡千嶂暗,紅軍怒氣沖霄漢。喚起工農千百萬,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
很快,蔣介石為毛澤東送來了這首詞的下闋素材。
二
1931年2月,蔣介石任命軍政部部長何應欽兼任陸海空軍總司令南昌行營主任,統一指揮湘、鄂、贛、閩四省“圍剿”部隊,投入20萬軍隊,對中央蘇區發動第二次大“圍剿”。鑒于上次失敗的教訓,蔣介石改變了作戰方針,指示“圍剿”部隊“以厚集兵力、嚴密包圍及取緩進為要旨”,以“穩扎穩打、步步為營”為戰術,并實行嚴密的經濟封鎖。
4月1日,國民黨軍隊分四路向中央蘇區大舉進攻,其部隊從江西吉安向東延伸到福建建寧,構成了一條長達400公里的弧形陣線。蘇區中央局經過反復討論,仍決定采取毛澤東提出的“誘敵深入”的方針,反對“分兵退敵”和退出中央蘇區兩種錯誤主張。紅一方面軍依托根據地的有利條件,集中主力,選擇敵軍薄弱環節,保證每戰擁有優勢兵力,先打弱敵,之后由西向東橫掃,各個殲滅敵人。
看到自己的軍事意圖被廣大指戰員接受,毛澤東格外興奮,提筆填寫了《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的下闋:“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教他片甲都不還。”
寫好后,與上闋聯系起來看,毛澤東發現“喚起工農千百萬”一句重復了。反復推敲后,他將上闋的起頭增加了“萬木霜天紅爛漫”一句,用“霧滿龍岡千嶂暗”替換了與下闋中重復的一句。
這樣,全詞就成為:“萬木霜天紅爛漫,紅軍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 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教他片甲都不還。”
1962年,《人民文學》打算在5月號上第一次公開發表包括《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在內的六首詞。此前,編輯部請毛澤東進行修改。毛澤東先是把上闋第二句“紅軍怒氣沖霄漢”改為“秋來一派風流態”,最后改定為“天兵怒氣沖霄漢”。下闋的最后一句“教他片甲都不還”改為“牽來后羿看朝飯”,最后改定為“不周山下紅旗亂”。
這樣,我們今天看到的《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這首詞的公開版本就是:
“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
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
考慮到最后一句不是很好理解,定稿后,毛澤東給林克寫了一封信,請他查找共工頭觸不周山的故事,以便作注。信中說:
《共工氏頭觸不周山》的故事,請著人查出,抄錄,交我,為盼!
根據林克查找的資料,毛澤東為這個故事寫了一則400多字的注:
關于共工頭觸不周山的故事:
《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國語·周語》:“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韋昭注:“賈侍中云:共工,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顓頊氏衰,共工氏侵陵諸侯,與高辛氏爭而王也。”)
《史記》司馬貞補《三皇本紀》:“當其(按指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
毛按:諸說不同。我取《淮南子·天文訓》,共工是勝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他死了沒有呢?沒有說。看來是沒有死,共工是確實勝利了。
三
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共工頭觸不周山”的故事常常被提及,但大都將共工作為一種非正面的素材。郭沫若寫于1920年11月的《女神之再生》中說:“群以頭顱碰山麓巖壁,雷鳴電火四起。少時發一大雷電,山體崩裂,天蓋傾倒,黑煙一樣的物質四處噴涌,共工之徒倒死于山麓。”魯迅在寫于1922年11月的歷史小說《不周山》(后改名為《補天》)中就把共工和顓頊作為女媧的不肖子孫來敘述,說他們為了爭奪權力把天都毀壞了,害得女媧不得不煉石補天。
然而,在《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中,共工卻被毛澤東視為成功的典范。這不僅是因為“共工”恰好與“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有著字面上的巧合,更在于在毛澤東心目中,共工是一位敢于挑戰、奮斗不息的果敢戰士。
毛澤東對“共工頭觸不周山”故事的全新闡釋,還引發了學界的一番熱烈討論。
郭沫若于1962年5月12日在《人民日報》發表的題為《喜讀毛主席的〈詞六首〉》一文中這樣寫道:“主席說:‘共工是勝利的英雄,共工‘沒有死。這是從來沒有人說過的話。我體會到這是一個宇宙觀的認識過程。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說來,共工那種改造自然、改造客觀世界的精神的確沒有死,它是活著的,永遠活著的,活在勞動人民的心里,特別是有意識地活在杰出的共產黨員的心里。”
“魯迅的《補天》作于1922年11月,我的《女神之再生》作于1920年11月,我們的認識和主席的馬克思主義的宇宙觀還大有距離,故我們當時還不能體會到共工神話中人類改造自然、改造客觀世界的潛在意義,經主席這一點出,就好像在中國的神話世界中高擎起一只火炬。這會在神話傳說的研究,古代史的研究中指示出一個明確的方向。我認為主席這一注的重要性不亞于詞的重要性。有的同志認為詩詞不宜用典,更有人厭恨加注,以為是賣弄淵博。其實不能這樣全稱否定。典要看怎樣用法,注也要看怎樣加法,像主席在這首詞中用的這個典和加的這個注,不是非常新穎剴切的嗎?”
一首詞,反復這般,再三修改,又不厭其煩地查找資料,寫上一段長長的注,可見毛澤東的用力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