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牛陣憑吊

于永軍

從我家鄉即墨市店集鎮后洪興村西去10公里許，有村曰“牛齊埠”。公元前279年，燕齊兩國交兵，即墨守將田單，在這里用“火牛陣”出奇制勝，一舉擊潰強大的燕軍，創造了中國軍事史上首個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該村因此而得名。

牛齊埠村旁有座海拔不足100米、面積約1.5平方公里的土山，名叫“萬化山”，傳說是火牛陣的發生地。乙未年白露時，我站在萬化山上，迎著獵獵的西風，衣袂如戰旗逆著時光招展，心神也隨那長空的流云蕩開了去。

山坡上的蒿草茅葉已經泛黃，野藤蔓棄下的小紅果，草叢中撒落的羊屎蛋，隨著肅殺的秋風，沁進2300多年前駐扎過軍帳的土層里。秋意在午后的空氣里明明滅滅，呼吸間已嗅到歷史風煙的味道。當年，燕國大將樂毅驅兵南下，大舉討伐齊國，一路勢如破竹，短短半年間，連下齊國包括都城臨淄在內的70多座城池，最后只剩下了莒城和即墨（今平度市古峴鎮大朱毛村一帶）兩座孤城。齊王逃于莒城，樂毅攻打數月不能下，又轉攻即墨。揣摩樂毅當時的心思，或許以為這是個軟杮子，未料到竟會在此遭到毀滅性打擊。眼下，站在萬化山之巔，西北望，即墨故城迄今尚存的城墻遺址，坍塌殘破，但依稀可見昔日之規模，在秋光里的剪影黝黑如鐵，凜然不可侵犯。

那該是多么悲壯的一幕：燕國大軍壓境，即墨大夫戰死，城中失去了主將，城池眼看不保。曾經在臨淄市場上擔任過管理小吏的田單在想什么？我猜，他最初的想法，或許與從臨淄逃往安平一樣，讓族人將車軸兩端的突出部分鋸掉，包上鐵箍，在人們紛紛爭城門而潰逃中順利出逃，再投奔他地。然而，山河破碎，鄉關何處是？他在沉思。恰在此時，即墨父老紛紛請他站出來領軍御敵。面對大家信任的目光，保國衛國的責任與擔當，升華了田單的良知。“國家興旺，匹夫有責。”一個人連國都不愛，豬狗不如！他毅然決然舉起了令旗，即墨城有了新的守將。

肯定有這么一天，已然帶領即墨軍民頑強守城三載的田單，登上了熟悉的城樓。城外9里處，是燕軍為搞懷柔之計剛剛從城下撤離而新搭起的座座軍帳。那廂旌旗在望，秩序井然，一派威武強盛景象。樂毅，這個令田單敬畏的敵軍統帥，此刻又在他腦子里打轉：有這樣的智慧將軍統領著虎狼之師，孤城即墨最終難逃一劫。一定要生離間妙計趕走樂毅。這個念頭，成了田單的心事，常常徹夜難眠。

機會終于來了：信任樂毅的燕昭王死了，燕惠王即位。田單抓住樂毅半年打下70多座城池，而攻莒城、即墨兩地卻3年不下的事實，派出細作到燕國造謠——“這是樂毅故意所為，是為日后自己當齊王留后手”。本來就對樂毅心懷芥蒂的燕惠王，果然中招，派大將騎劫取代了樂毅。

恰如田單所期，騎劫壓根兒無法與樂毅這個將門虎帥比肩，充其量是個自以為是的草包。騎劫一接帥印便改令，立馬改弦易轍，毀了樂毅的懷柔之策，將燕軍大營全部拔至即墨城下，形成了鐵桶式包圍。

離間之計成功，田單心中竊喜，又接連使出了三招：第一招，派人潛入燕營傳言：“齊人就怕把俘虜割去鼻子，押到陣前恐嚇。”騎劫不知是計，當即喻令：“齊人怕什么，就來什么。”守城齊軍官兵見凡被俘的人均被割掉了鼻子，個個怒不可遏，誓死不當俘虜。第二招，讓人在燕軍中散布：“齊人就怕挖城外的祖墳，那將使城內心驚膽戰。”騎劫又照單全收。城上的軍民遠遠望見祖墳被掘，人人捶胸頓足，恨不得當即跳下去與燕軍拼命，城內士氣陡增。緊接著，田單又使出了第三招，一邊派使者到燕營中求降，一邊打發人裝作城內富翁，偷偷向騎劫行賄，央求保全自己家小，制造城內真要投降的假象。好大喜功的騎劫，認為是自己的加緊包圍之計起了作用，城中真的挺不住了，自然深信不疑。驕傲的燕軍，都沉浸在了即將勝利的喜悅之中。

一番攻心之計，此長彼消，決戰的時刻到了。田單又登上了觀敵瞭陣的城樓，面對燕軍鐵桶般的圍困，他在苦苦思索大破燕軍的招數。突然間，不知誰家的牛尥了蹶子，在城里街巷間瘋狂。看著紛紛躲避的行人，如同魯班從草葉割破手指中受到了鋸的啟發，田單眼前不禁一亮，靈感之神瞬間接通了苦思的心閘。古代戰爭史上第一個神奇的進攻樣式——火牛陣，誕生了。

不知道那個夜晚，天上有沒有月亮，是否有寒風刮著，但我敢斷言的是，喧鬧的燕軍大營已經靜了下來，人和馬都睡熟了。而此時，經過一天的精心準備，即墨城里1000多頭牛，身上披戴五彩布匹、牛角上捆著兩把尖刀、尾巴上纏著浸透油脂的麻線和蘆葦，被5000名扮成天兵神將模樣的士兵，悄悄地從城墻隱蔽處挖開的幾十個通往城外的豁口中趕了出來。只聽一聲梆響，牛尾巴上的麻線蘆葦悉數點燃，燒疼了的牛，瘋了一般沖向燕軍營帳，“天兵神將”揮舞著大刀緊隨其后，喊殺聲劃破了午夜的沉寂，四野都在顫動。睡眼蒙眬中的燕軍將士，但見火光飛騰，神兵怪獸從天而降，大多數頭蒙了、腿軟了。且不說那1000多頭牛角上的尖刀扎死了多少人，那5000名士兵砍死了多少人，就是燕國軍隊自己亂竄狂奔，被踩死的也不計其數。尚未來得及披掛的騎劫，慌忙坐上了戰車，想殺開一條生路。無奈，被殺紅了眼的齊兵緊緊圍住，最后死于亂刀之中。

這一仗，弱小的即墨城守軍完勝，既打破了燕軍不可戰勝的神話，也在整個齊國樹起了風向標，處于弱勢的齊國從此由守轉入了攻。當田單率兵乘勝追擊燕軍，那些被燕國占領了城池的軍民，紛紛起兵，殺了燕國守將，迎接田單。田單領兵打到哪兒，哪兒的百姓便群起響應，幾個月的工夫便收復了被占領的全部城池，幾近滅頂之災的齊國，仰仗田單出奇制勝轉危為安。田單把齊王從莒城迎回臨淄，齊王念他安國平難建有奇功，任命他為國相，封為安平君。就這樣，田單這個起先在臨淄市場上從事管理營生的小吏，一下子成了名噪列國的一代英杰。

家國天下時代的戰火已隨烽煙飄逝于歷史，風雨浸蝕了幾多城垣，湮沒了幾多遺址，留下了幾多被美酒和酩茶釀成了的故事與傳說。

在萬化山頂上，曾經有過一座不知年代的土冢，人們猜說，那兒掩埋的是火牛陣中歿亡的火牛，因攻陷敵陣有功，被“禮而葬之”，牛齊埠的村民，至今仍然有每年供牛的習俗。又有一說，火牛陣一仗，燕軍將士尸橫遍野，田單心中不忍，命人將他們一起埋葬在這里。倘若如是，當年戰歿那么多人，需要造多大一個冢啊？我不敢再猜想。

或許，在這金戈鐵馬、馬革裹尸、鐵馬冰河嘯西風的古戰場上，它只是當時若干土冢中的一座，歷經了上千年風雨剝蝕而最后殘存的一座。或許，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他們生前個個都是詩人，“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編織著書生報國的英雄夢。然而，“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拋家舍業一命至此，連忠骨竟也無法還鄉，就留在了那座座早已消失了的土冢之中。兵戈止息的而今歲月里，置身古代烽煙之地，我們不經意間就有可能踏在掩埋忠骨的墳頭上，真是大大失敬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那些逝去的靈魂流螢般飛升，不起眼的毫光匯集成星空的壯麗，向我們傳達著為國家意志而走上戰場的愛國力量。他們才是譜寫千古絕唱的愛國詩人，他們理應受到社會的敬仰和禮遇。尊崇英雄，敬仰烈士，我們不是為了維護昨天，而真正要維護的是我們的明天！

關于萬化山上的土冢，還有一個說法，那是田單的墓地。田單雖然貴為齊相，生前不居功自傲，身后也不愿張揚，叮囑家里人悄悄將他葬在那里，他要看著他的“火牛陣”，守衛著他所摯愛的這片土地。《即墨鄉土志》中就有這樣一句：“田單墓在萬化山巔。”

現在看來，這或許是人們對英雄的美好構想。眾說紛紜，只會增加神秘的美感。許多神秘就是這樣，從模糊中來，朦朧中出。這其實也是一種美。有時候，我們需要個人思緒的信馬由韁，需要體驗神秘的偉大存在。謎底一旦揭開了，往往就會平淡如水，亦即宣告了美的毀滅。這，可能恰恰是現代考古探幽指向于若干神秘傳說所面臨的一個帶普遍性的兩難選擇。

田單成就了火牛陣，火牛陣成就了田單。它讓我們再一次見識了弱勢被智慧灌注后的威力，見識了人的創造力有時會被困境激活的奇跡。也再一次告訴我們，思想使人偉大，思想是比任何東西都堅固的城墻。只要你有思想、有擔當，就會生發出神奇的力量，創造出精彩的故事。歷史正是在這樣的力量驅動下，浩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