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春明
真想不到,中學時《中國歷史》課本中“豪強地主田莊糧倉圖”的出處離我這么近,它就在我的出生地,山東省沂南縣城西山背面一個村莊的地下。
所謂“豪強地主田莊糧倉圖”,是北寨漢墓古畫像“豐收宴享圖”的收租部分,畫像上有糧倉、糧堆和幾個正往口袋里裝糧的仆人,后面是督糧的管家和裝滿糧食的牛車。
它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考古者于北寨村內發掘的“北寨漢代古畫像石”的一幅拓片圖。課本中,盡管以反映階級關系的面貌出現,但畫面右半部分人們殺豬、剝牛、濾酒、燒火、洗菜的場景,卻隱著一種溫潤柔和的色調。
這是一座砌于漢代,墓主人和具體年代尚不確定的墳墓,它位于汶河東岸的北寨村前,當地人稱其“將軍墳”,此墓過去封土很高,猶如土山,頂上長有合抱大樹。該墓分前、中、后三室及側室,總面積為88.2平方米,室內布置均衡,石室中有大跨度的石過梁,以八角石柱擎起,墓頂是抹角結構的藻井,石室相互貫通,前有墓門、墓道,表磚鋪地。在墓門、室壁、柱、礎、斗拱、門額,枋子都雕有畫像,共42塊,73幅,畫像總面積442平方米,刻有朝儀、宴飲、舞樂、狩獵、戰爭等畫像,氣勢恢宏,刻工細膩,栩栩如生。
墓門上方畫像石,系胡漢戰爭圖,圖中有一座橋,橋上和橋右,大批手執刀、盾、矛、斧的漢步、騎兵,和一輛軺車由右向左行進;左邊有執刀、盾、弩箭的胡騎、胡卒翻越重疊山巒,雙方正在橋頭展開激戰。這雕刻精美的畫像,歷經時間的回流,仿佛從歷史的塵煙中走來。瞬間,一種美的感動,去盡了歷史的渣滓,讓我們深切感受到人的共同的悲壯與記憶。
漸漸地,我的心情沉重起來,那一組組畫面,仿佛我們自己褪色的過往,戰鼓擂動、云煙漫漫的場景中,一個個熟悉的身影,閃現在沖鋒與喊殺聲的陣勢中。
驚心動魄的場景下,則是另一番景象:橋下的劃船、捕魚人,正在安靜地勞作,下面,墓門三根門柱上,有東王公、西王母、伏羲、女媧,及羽人、玉兔、蹶張、仙人、異獸等護佑其間。
如此安靜的畫面,讓我們強烈感受了人類生存的內涵,仿佛有一縷縷息息相通的脈絡,把古今連接。此刻,我沒有震驚,只有感嘆,在這整日匆忙的世界里,我們越來越沒有心思去懷念了,我們大多為利益所驅,無暇回望。其實,我們這個民族的每一個歷史片段,都與我們的每一個人息息相關,因為,那就是我們的經歷。
就我的感覺而言,墓室主人的具體身份已不重要。無論他是否是“胡漢戰爭圖”里的當事者,那車轔轔、馬蕭蕭的歷史瞬間,已經以一種血性和悲壯,滲透到這個民族的血液里了,一種包含精神價值和集體人格的存在,凝聚成這個民族的靈魂。
北寨第二組畫像,刻于四壁、立柱、斗拱、過梁及室頂。此組畫面,以刻于東璧、南璧和西璧三橫額的吊唁祭祀圖為中心,刻出墓主身后的衰榮。顯然,墓主人是非??粗刈约旱牡匚缓蜆s譽的,同時,也清楚人終究會死亡的。
人并不希望自身生命局限在有限的今世,因而,引申出對死后世界的想象,墓的主人也不例外。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而“靈魂”恰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依據,因而“靈魂”貫穿于人的生命,概括了生命問題的全部。但奇怪的是,我們往往忽略了這些。其實,人的死亡和降生只不過是一次次生命的接力,而這種接力所傳承的是人的生命意義的全部,它如同每年一度的花開蝶舞,綿延著一種不變的永恒。
人類生活中遺留下的每一個痕跡,是其辨認造型,思考造型,創造造型的紀念,但是,成為一種奇詭輝煌的生命韻律,是他們創作之初未曾想象到的,也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北寨漢墓畫像第三組,為中室畫像石,南璧上橫額西段和西璧、北璧上,橫額四幅相連接的車馬出行圖最為壯觀。宅院中眾多的親朋,雙闕前龐大的車騎隊伍,宅院的建筑形式和車騎隊伍后的送者,反映出墓主人的身份和地位。這里我想,我更愿意把墓主人看做是我們曾經的自己。我們欣喜地發現,在農耕文明的漢代,我們不僅可以將多余的財富和精力,用來做一些文明等級更高的事情,而且,有許多做到了極致。
且看東璧橫額上的樂舞百戲圖,“眾多伎藝人在表演飛劍跳丸、頂橦、走繩、七盤舞、魚龍曼衍之戲、車戲、馬戲,以及敲擊鐘、鼓、磬、鐸,吹奏排簫、笙、竽、塤和撫琴等”,其中,人的潛能的發揮,可謂“古今嘆為觀止”。中國人民銀行2006年發行的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紀念幣,六枚金幣中的第一枚圖案“馬術體育造型”,就取之于“樂舞百戲”中的“馬術”表演,畫面上“一馬飛奔,四蹄騰空,一男子左手執手戟,右手扶馬鞍,身體騰空,居于馬背之上,人物幾乎完全飛離奔馬,服飾飄蕩閑逸”,整幅畫像“造型動態感強,且夸張優美”。
“形式的背后,有更為本質的形式。”當一層層我們習以為常的偽裝剝開之后,我們仿佛第一次發現生命的本質,在數不清的混亂而彷徨的歷史處境里,“左手執手戟,右手扶馬鞍,身體騰空”的男子,從那最暗郁的歷史底層一躍呼嘯而來,它根植于我們的體內,又遠遠超于我們的肉體,他就是我們的“魂”。靈魂“指生命;人格,良心;精神、思想、感情等。也比喻事物中起主導和決定作用的因素?!?它的源于生命內核的靈動與強勁,于歷史的劫毀中延續了我們的生命。人是不能沒有靈魂的,但現實中的我們,卻容易在物欲中沉淪,若談信仰的缺失,我們缺失的往往是靈魂。
回望生命進化史,我們不得不承認,人類的手腳是從“蹄”“爪”慢慢演變而來的,然而,當我們于曠野雷鳴中頑強站起,并起步狂奔時,那是何等的壯美和歡騰啊!從此,那“顫巍巍的站起的身影”,成為我們心靈深處一種超乎時空的存在,一種貫穿始終的古意翩然的風景。
漢代的崛起,無疑是我們這個民族引以為傲的巔峰之一。我們發現,這里有一場深厚博大的心靈與曠遠蒼茫的歷史和自然的交集。北寨漢墓墓室中,上橫額下四周的9幅18個歷史故事圖和歷史人物圖,包括倉頡造字、衛姬請罪、堯舜禪讓、周公輔成王、藺相如完璧歸趙、晉靈公縱犬咬趙盾、孔子見老子、荊軻刺秦王、聶政刺韓累等,及有榜題“蒼頡”、“齊桓公”、“衛姬”、“御者”、“齊侍郎”、“蘇武”、“管叔”、“令(藺)相如”、“孟犇”、“鐵揗”、“晉靈公”、“敖(獒)也”等12處的48字。這些涌動著激情和靈動的智慧故事,應該是墓主人生前津津樂道的。故事中的圣賢豪杰,可能是墓主人生前景仰的人物。不難想象,一種俯仰天地古今的內在沖動,是潛藏其中的。
沂南北寨漢畫像石墓,規模宏大,墓室結構復雜,畫像雕刻精美,內容極其豐富,儼然一座莊嚴肅穆,而又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地下府第,它既是漢代生活的一個縮影,又是我們回望“自我”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