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
由于在山東某部服役,我很少有時間陪伴遠在東北的父親。父親節就要到了,我對父親的思念,就像氣溫持續上升的天氣,一天天變得濃烈。
父親今年87歲了,每天都在與可怕的癌癥作戰。父親是榮立過一等功的戰斗英雄,經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晚年的他又向疾病開戰。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用心去體會父親的所思所想,覺得經常給他打個電話,生日送他件禮物,春節回家探望就是孝順,每次休假也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有限的時間大多都在和同學、戰友聚會。真正了解父親對生命的理解,是在他因患癌癥先后兩次手術的前夜,醫院靜謐的夜晚,我和父親談到了生,談到了死。
2003年的冬天,父親查出結腸癌,醫生建議立即手術。那時父親已經77歲,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全家人的心都懸著。手術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醫院陪著父親,想安慰父親,又因心里難過不知道說些什么。父親看出了我的擔憂,對我說:“放心吧,鬼子都沒打死我,還怕手術刀嗎!”接下來老人家又說:“那么多年輕的戰友都犧牲了,我又多活了這么多年,夠本了。”沒想到極力想安慰父親的我,卻讓父親給安慰了。我只有祈禱手術順利,父親平安。
八年后,癌癥轉移到父親的左腎,全家人再次陷入痛苦之中,此時父親已經85歲,手術做還是不做,是一個艱難的抉擇。得知父親又住院了,我恨不得馬上回去,母親卻在電話里說:“你爸怕耽誤你的工作,說手術時再讓你回來?!奔胰俗罱K聽從了醫生的建議,決定手術。在手術的前一天,我向部隊領導請了假,飛機一落地,我便直奔醫院。入夜,父親再次選擇了我留在醫院陪伴他,或許他覺得有著30年軍齡的女兒要比其他人更堅強吧。
那天晚上,病房里的氣氛同八年前那個晚上截然不同,父親的臉上沒有了輕松、淡定的笑容,而是有些憂慮,有些迷茫,有些無助。我突然有一種想擁抱他的沖動,他老了,他想放棄余生了,他不再是個戰士了。他對我說:“孩子,爸爸其實不想做手術了,活這么大歲數已經夠了。手術太痛苦了,我現在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每天喘氣都很困難,活著已經很遭罪了。”聽到父親這么說,我很驚訝,堅強的父親一輩子也沒有說過一個痛字,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父親又說:“不管多遭罪,為了孩子們有爸爸,我還是做吧?!?/p>
父親的話,瞬間擊垮了我,我跑出病房,躲在衛生間里失聲痛哭。原來,父親聽從家人和醫生的安排接受手術,不是為了治好病,延長自己的生命,而是為了孩子們有個溫暖的家。年近九旬的父親,為了三個五十多歲的兒女還能夠有爸爸,一次又一次地與病魔抗爭,這是多么沉重而又溫暖的父愛啊。
幸運的是手術非常順利,醫生將他左腎上的腫瘤成功切除。為了避免大出血,醫生囑咐一定不要讓父親動,哪怕輕輕地挪動身體也不行。由于父親年事已高,心肺功能不太好,手術后醫生不主張用麻醉泵和止痛藥。父親蘇醒后,疼痛陣陣襲來,每次他不自覺地動一下,我們就很快按住他。只見父親咬緊牙,皺著眉,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卻始終沒呻吟過一聲兒。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黎明,以至于我們都忘了醫生說過,如果疼得厲害可以給他口服止疼藥。是什么使他如此堅強,此刻我已深深知道,是父愛。
父親手術后第三天,也就是醫生說的度過危險期的72小時還沒結束,我因假期已到不得不告別重癥監護中的父親,踏上了返回部隊的歸途。飛機即將起飛的前一刻,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你爸脫離危險了!”我禁不住喜極而泣。母親接著說:“你爸讓你下次穿軍裝回來。”我不顧周圍乘客詫異的目光,大聲說:“知道了!”
我明白“穿軍裝回來”的含義,它飽含著父親的家國情懷。父親始終是個戰士,年輕時為民族獨立、國家和平而英勇戰斗,晚年為了兒女們有爸爸,他又一次奮不顧身……父親,女兒下次回家一定穿著軍裝,鄭重地向您敬個軍禮。這不僅是我們家兩代軍人的傳承,更是女兒對父親的崇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