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篇
我是一名大學生士兵,地方大學的生活太過墮落散漫,于是我選擇當了兵。坦誠地說,從我坐的那輛“依維柯”在連隊門口停穩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你可能會問我,為什么后悔的點會如此精確,是因為我看到了路的兩旁士官班長們的笑容,那笑容在我看來一點兒也不親切。他們是來歡迎我們這些“小鮮肉”的,可我從第一眼就認定我與他們之間存在著無法越過的溝壑,溝里面填滿了我對他們的不屑:他們或許連高中都沒有畢業,來到部隊學會了一二一嘿呦嘿,學會了在新兵面前趾高氣揚,學會了隨便發號施令,提出各種我認為不合理的要求。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是在踐踏我的人權。
于是,我就抱著高所有人一等的心態開始了新兵連的生活,心理上給自己的是“爺”的定位,身體上卻干的是“孫子”的活,我的“三觀”早已經被糟蹋得不成體系。我們連有96個新兵,我年齡算比較大的,又加上我上過兩年大學,總覺得身邊的同年兵像一群小朋友一樣整天嘰嘰喳喳吵得我心煩。在部隊的日子每一天都在重復,機械地重復。每個夜晚閉上眼睛總會想到,過去的一天僅僅是七百多個日夜中不起眼的一天,心中的絕望就會襲來。我感到孤獨,是因為找不到一個能與之交流的戰友。有一次我跟我們班的幾個新兵閑聊,有個來自湖北的小個子說他上初中的時候去偷過電纜。我感到很不解,于是問他偷電纜做什么。他說去賣銅,賣來的錢拿去上網。就這樣,我始終把自己和他們列為兩種層次的人。
說到新兵連的伙食,實在是差到不行。早飯和晚飯的主食是饅頭,中午是米飯。盡管自己作為一名地道的北方人,其實來當兵之前我是不怎么吃饅頭的。剛開始吃飯的時候我喜歡觀察對面的戰友,那吃飯的感覺怎樣去描述呢?一排小光頭,滿臉灰,狼吞虎咽,臉紅脖子粗。我在心里偷笑,心想自己的吃相絕對沒那么搞笑。但是后來我明白一個道理,絕大多數人會去做的事,就算是錯了也一定有去做的理由。因為你吃得慢,你就吃得少,吃得少就要挨餓。漸漸地,對面的小光頭成了鏡子中的我,吃得興起時我倆還會有眼神的交匯,相視一笑。他是傻笑,我卻是苦笑。但是,有一種行為我是很難接受的,小光頭們會在離開食堂的時候偷偷往口袋里揣兩個饅頭。首先,口袋很臟,這樣不衛生。其次,解放軍難道就是這形象?最后,真的就有這么餓嗎?
不瞞你說,真的就有這么餓!
有一次晚上熄燈了,我累了一天了,就想趕緊睡覺,就在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間,那個湖北小個子說話了:誰在吃饅頭?說完這句話后又安靜了有幾秒鐘,另一個來自湖北的小個子吳鴻德把頭從被子里探出來說:我。接下來的幾秒鐘整個小寢室的空氣是沸騰的,小光頭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再接下來的畫面就是每個小光頭抱著一小塊饅頭在床上啃,然后一邊啃一邊感嘆吳鴻德小光頭的雞賊。這個畫面中極其不協調的人就是我,我沒有跟其他小光頭一起啃,并不是因為我不餓,而是我不想就這么被他們同化了。
我經常在三更半夜醒來,想起一首詩:
世界就此睡去
如一嬰兒
我們深夜起坐
看世界起了火
我坐起來品味詩的意境,并不太貼切,只發現自己更餓了。心想,要是兜里有個饅頭,趁著黑燈瞎火夜深人靜自己一個人偷偷啃兩口也是極好的,然后打開臺燈讀一本小說到天亮,或是打開電腦看一場足球比賽,哪怕是去陽臺上抽根煙也好。卻發現我口袋里根本就沒有饅頭,更別說哪來的臺燈電腦和香煙!我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肚子餓了。
又過了一小段日子,我終于被他們同化了。
每次晚飯離開食堂的時候,我也偷偷揣兩個饅頭回去。不過,干啃饅頭我還是做不到。周末難得有集體去小超市的機會,我買了一瓶“老干媽”和幾小盒橄欖菜。每當熄燈號吹響,我就掏出我的饅頭,夾一點小菜,涂一點辣醬。盡管饅頭早已凍得很硬,掰開就會掉渣,關不緊的窗戶還在冒冷風,宿舍里夾雜著汗臭味和腳臭味,但是有個小光頭坐在床上還是吃得很香,那個小光頭就是我。
后來我曾經再次嘗試過這種吃法,是考上軍校以后回家的時候。嚼著嚼著就想起當年的日子,想起夜晚睡覺的不踏實,想起當時的絕望,想起那三個月如三年一般漫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餓,夜深人靜的時候更餓。還時常會想起冬日里的陽光和刺骨的寒風,我就坐在宿舍的窗前胡思亂想,越想越難過,還是會餓。不過還好,那個時候我已經學會餓了就吃饅頭。
從三年前的“一道拐”到如今的“一條杠”,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饅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