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敬禮

黃紅兵

這個故事是我聽曾在某警備區當過兵的舅舅講的，因覺得有趣，就把它記錄下來了。

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

有情況！保護司令員！

隨著副駕駛座位上的首長秘書一聲驚呼，后排的警衛員條件反射般迅速用身體護住身邊的司令員，以防止首長受到意外傷害。司機也警惕地減慢了車速。

眼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原來在警備區大門口，佩帶手槍執勤站崗的一名哨兵，老遠看見司令員的專車從外面進來，便以標準的軍人步姿提前走到路中央，然后面向首長專車，立正敬禮。

好家伙！這個兵竟用這樣的方式迎接我回來，有點意思！到前面給我停車，我要下去會一會他。司令員吩咐道。

秘書和警衛員正要勸說司令員改變決定，不料一路上沉默不語的司機卻忽然發話，而且語氣堅決：對不起首長，我不能停車！

司機連按喇叭，路中間的哨兵竟巋然不動，神色鎮定！司機機靈地向左一打方向盤，從戰士身邊駛過去，接著駛進了大門。車里的人回頭看，見那名哨兵隨即向后轉身，仍面向首長專車，保持著立正敬禮姿勢！

這個戰士是不是精神上出了毛病？他看上去并無惡意，但做出如此反常之舉，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次日早上，保衛科長將那名在路中央敬禮的戰士的檔案資料，送交司令員過目。待他看罷，才開口匯報：昨天事情發生后，我們很快將這名戰士關了禁閉。經調查得知，他參軍已經兩年有余，一個月前從某團二營八連調到警備區警衛連。他平時肯吃苦，軍事素質過硬，為人正派，思想品質不錯，是位優秀班長，也是下批提干的人選。并且，他是您一個村的老鄉。

對于這一點，司令員似乎并不驚奇：我很早就出來參加革命隊伍了，至今已有30年沒有回去過，對老家這些年輕后生，一個也不認識。就連他們的父母，如果只看名字，也不曉得是誰喲！

保衛科長繼續匯報：我第一時間提審了他，根據他的交代及當時的行為表現，我們可以排除他欲對首長圖謀不軌，并且排除他蓄意制造事端……

司令員問： 我想知道他的行為動機是啥？

我們提審他幾次，他只有一種說法，和您是老鄉，想跟您當面說幾句話。

他為啥不到辦公室來找我？為啥選擇這種奇特方式？

我們問過了，他說選擇別的方式，怕您不見他。

豈有此理！司令員氣沖沖地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站住問道：你問過沒有，他到底想跟我當面說啥？

保衛科長顯出為難的神情：我們每次提審他，他都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復表示，他要當面對您說。

你快去把他帶過來，我倒要見識一下我的這位小老鄉！

這位是政委，這位是保衛科長，都不是外人。你既然身為男人，身為軍人，就要心地坦蕩，說話干凈利索，現在你有啥子屁，只管放出來，不要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司令員說完開場白，用略帶欣賞和鼓勵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戰士。只見他中等偏高的身材，壯實、干練、英俊、威武，一看就是位標準的青年軍人。

戰士先給司令員敬了個禮，接著又逐個給其他人敬禮。禮畢，他立正目視前方，不亢不卑地說：報告首長，我聽咱村里的長輩講，您是咱村百年歷史上出現的唯一一位英雄人物。村里祖孫三代人都為您而感到驕傲和自豪！我之所以一心一意出來當兵，完全是由于從小深受您的傳奇故事影響。而且，我當兵以后付出許多努力，幾次寫申請、提要求，終于從基層連隊調上來，也完全是為了接近您，好為您站崗放哨。當鄉親們聽說我是您的警衛戰士時，都高興得不得了，對我又是鼓勵又是鞭策，讓我在您身邊好好干下去。可是，鄉親們也讓我給首長帶個話，您為何這么多年不回老家看看？莫不是進城當了大官，忘記了家鄉父老鄉親？忘記了生您養您的那片土地？有些鄉親想結伴過來看您，他們先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向我投石問路，我當即告訴他們說，首長每天很忙，加之部隊規矩多，你們來了恐怕見不到首長，我硬是沒讓他們來……

司令員聽到這里，一種愧疚感油然而生。作為一名中國人，他也有濃郁的家鄉情結，骨子里留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甚至于一切。他又是一名經歷過戰火洗禮，從槍林彈雨中幸存下來的人，因而他的家鄉情結與平常人有所不同。不同之處在于，他把家鄉保存在自己的血脈中；而后者充其量將之保存在狹隘的地域觀念里。這聽起來仿佛是一回事，但仔細一分析，卻有很大區別。另外，圍繞家鄉情結的行為表現也不一樣。平常人大都熱衷于衣錦還鄉，借此光宗耀祖，滿足虛榮心。而司令員卻對此相當反感，生怕自己回去后打擾了鄉親們的平靜生活，給他們增添麻煩。他的父母早已病亡，兄妹也都在外地工作，一旦回故鄉已無嫡親接待他，他又不愿去打擾當地政府和駐軍。正因為如此，新中國成立后他一直沒有抽空回趟老家，而鄉親們顯然對他產生了誤會！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成了鄉親們心目中的一個偶像和一種精神動力，故而都很想見他一面！此刻他恍然醒悟這一點，頓時百感交集，自責不已。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窘迫，他只好指著戰士的鼻子說：你真是混蛋，鄉親們要來看我，你憑啥背著我不讓他們來？你到底安的啥子心？

首長，我不怕您見怪，我要照直問您—句話，警衛戰士明顯提高了聲調：既然這么多年您都不愿回去看鄉親，而鄉親們大老遠跑來看您，又有啥意義？對了，首長，鄉親們還捎話過來，問革命成功都20年了，全村人為啥還缺衣少食的那么窮呢？鄉親們想知道：你們這些當大官的，成天為老百姓都辦了些啥事兒？

司令員聽了心里一“咯噔”，下意識地扭頭看政委有何反應。只見政委拍案而起，怒視戰士：你給我住嘴！就憑你剛才的兩句話，我就能送你上軍事法庭！這時保衛科長也隨聲附和道：不錯，可以定你一條反革命罪！

戰士卻面無懼色，聲音響亮：我的話已講完，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司令員和政委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名戰士最終不但沒有提干，反而被安排提前復員。

臨走時，他特意去跟司令員告別，司令員問他有無思想疙瘩，他答沒有。又問他對自己奇特的敬禮行為后不后悔？他答不后悔，并說把鄉親們的話帶到了，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司令員說，其實你沒必要釆取此種不明智的方式，你完全可以通過寫信或直接找我面談來達到你的目的。戰士說：我知道，但我用這種出格方式，也許能收到更好的效果，不是么？司令員罵道，可是，你小子為此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毀了你的個人前途！戰士說，離開部隊復員回家，不能說從今以后，人生就沒有前途了。司令員忍不住再次上下打量他，繼而一陣哈哈大笑，笑得戰士一頭霧水。司令員末了說：你不愧是我老家的后生，德性跟我當年一個樣兒，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又滑！你這次回去，我請你一定給鄉親們帶個信兒，就說我最近要回一趟老家！

盡管戰士軍服上的領章摘掉了，他又沒戴軍帽，但他還是規規矩矩地給司令員敬了一個禮。司令員也肅然還禮，目送他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