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建交對中國形象的影響
中美建交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基辛格心中的中國形象。這種改變,主要源自于基辛格與中國的外交接觸。基辛格回憶說,在1971年7月9日美國代表團抵達北京以前,美國方面對北京實際的談判方式還不了解,對中國人的待客之道更是一無所知,“美國對共產黨國家外交官的印象還停留在蘇聯領導人的形象”1。他們的印象中,中國外交人員與當時蘇聯領導人安德烈·葛羅米柯類似,非常自律,令人緊張,將外交談判視為毅力考驗。但是,基辛格發現,中國人作為東道主,“卻那么泰然自若,落落大方,好像沒有任何事情會打亂他們的方寸,也好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第一次迎接美國總統的使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2。基辛格分析道,中國的這種外交風格是傳統的中國外交風格。他指出,在中國歷史上,好客、禮節與精心培養的個人關系是作為治國手段運用的。基辛格這樣的分析,刻畫出了中國精巧的實用主義行為風格,這就區別于當時美國人心中“共產黨中國”的刻板的、教條主義的形象。
基辛格的經歷和他的回憶,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一個國家在他國人民心中形成的刻板印象,并非是無法改變的。改變的辦法與途徑,不是隔斷交流,而是接觸,親身經歷,有助于改變刻板的印象。基辛格在中美建交過程中對中國的了解,使美國人心中的中國形象不像以前那樣強硬、刻板了。
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對國家形象的影響
基辛格在其著作中寫到了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中國領導人。他用大量的筆墨分析、評價了毛澤東,這也許是因為他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在毛澤東時代推動并實現了中美建交。他關于毛澤東的大量評述,使那個時代的中國形象,被深深地烙上了毛澤東的印記。
在基辛格眼中,毛澤東具有堅強的意志,愿意順應直覺,極善謀略,做事果敢。基辛格在其《論中國》一書中講述中美和解的過程時寫到,毛澤東與尼克松有不同點和共同點。他認為,在毛澤東看來,和解是一種戰略必要手段,尼克松則將和解視為一個改變美國外交政策的機會,“毛澤東深信理想與意志能克服一切困難”,“做事轟轟烈烈”3。基辛格認為,毛澤東的性格特征與做事風格對于推動中美建交是起到積極作用的。他也客觀地指出,“中美能走到一起是時代的必然——不管兩國領導人是誰,這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但此事進行得這么果斷,彎路走得這么少,那就要歸功于兩位領導人的才干了”。4
基辛格筆下的周恩來極富親和力和外交家的魅力。他在《論中國》一書中多次對周恩來的言談舉止進行了描述。他說,在他與周恩來的交往中,周的含蓄、敏感的風格幫助他們克服了,曾互為仇敵的兩個大國間新型關系中的很多隱患。基辛格回憶說,自己原來覺得中國是一片神秘的國土,但是周恩來告訴他,一旦熟悉中國之后,就會發覺中國并不神秘。由此可見,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由于政治制度、意識形態不同于美國,加之在外交上長期被孤立,在美國人心中是具有神秘色彩的。周恩來作為一個高明的外交家,在第一次會見基辛格的時候,就試圖打破基辛格心中關于中國的“神秘”印象。
基辛格認為,“中國領導人經常表現出的一個文化特點是,他們是從歷史角度考慮問題的”5。他指出,“中國的歷史之悠久,規模之宏大,使中國領導人能用中國幾乎永無盡頭的歷史,讓談判對手油然產生一種謙恭之心”6。基辛格對于悠久、宏大的中國歷史所流露出來的尊敬是相當明顯的,這就是中國在其著作中呈現的文化形象,明顯好于那個時代中國的政治形象的原因。基辛格注意到周恩來在談判過程中表現出儒家色彩的謙遜。他寫道:“總的來講,周恩來提出了對國際關系的新看法,主張一種儒家道德觀念,而這種觀念現在被認為來自共產主義思想”7。基辛格的這一分析非常值得我們注意,他在周恩來的觀點中看到“共產主義思想”與“儒家道德觀念”之間的聯系。這就令我想起,數百年前以利瑪竇為代表的耶穌會們曾采用的“適應政策”,在儒家經典與基督教教義之間尋找共性。這說明了很重要的一點——基辛格總是試圖從中國的歷史(尤其是從中國的傳統文化)去理解那個時代的中國。溫和中庸的孔子學說,被基辛格用來解釋周恩來的謙虛和“神秘”中國,所同時具有的包容與和平的意向。基辛格對當時中國的理解,無疑對美國總統尼克松具有很大的影響。可以說,從基辛格開始,美國人也看到了中國形象中開放與溫和的一面。
在基辛格看來,毛澤東是咄咄逼人、捉摸不定、超現實的,而周恩來是儒雅莊重、溫和謙遜的,鄧小平則是睿智現實、開放大膽的。他在其著作中寫道:“面對鄧小平言語辛辣、單刀直入的作風,偶爾犀利反諷的插話,不喜歡談理論而喜歡著眼于極度實際問題時,我花了相當一段時間才把自己調整過來”8。由此可以看到,毛澤東、周恩來的外交風格在基辛格心中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基辛格認為,鄧小平實事求是的作風,將中國從歷史捷徑的大夢中喚醒,重回必須依據宏圖偉略按部就班實現歷史的現實世界中。基辛格對鄧小平的評價相當高,他認為,“中國成為今日的經濟超級大國應歸于鄧小平,因為他履行了作為一個領導人的最終職責——讓社會呈現了嶄新面貌”9。與此相對應的是,鄧小平時代的中國,在基辛格的著作中呈現出來的形象是開放的、蘊藏巨大新生力量的。
關于復興的中國
對于復興的中國,基辛格一方面予以贊揚與肯定,一方面依然在心中存有疑慮。
20世紀80年代,中美關系從冷戰模式向全球國際秩序過渡。根據基辛格的回憶,即便是在這種過渡的背景下,連尼克松的睿智遠見也沒有料到蘇聯會解體,“中國在一代人的時間內,能夠成為世界經濟健康系于一身的經濟強國,人們甚至猜想中國崛起是否會再次造成國際關系的兩極化”10。基辛格認為,在美國里根時代結束時,亞洲國家已經建立起一個基本與威斯特伐利亞合約相似的體系。他認為,威斯特伐利亞合約體系內的國家,在政治上的特征是強調主權,彼此承認國界,不卷入彼此內部的政治和意識形態聯盟。他承認,美國盡管是當代國際秩序的建立和維護者,但美國的著名人士卻堅持說,共同的國家利益需要民主制度作保障,很多美國分析家幾乎將此命題奉為宗教信條。他非常客觀地指出,“從實際的歷史經驗看,這一命題很難證明”11。在這一問題上,基辛格再次顯示了其作為學者的客觀與公正。他也明確指出,中國以國家利益為核心的做法,與美國的期望存在著分歧;美國盡管也注重國家利益,但其國家行為是受美國核心價值觀引導的,而美國核心價值觀是理想主義的普世價值觀。這意味著美國對復興的中國不可能沒有疑慮。同時,他以現實主義政治家的口吻說道:“試圖從外部改變中國這樣一個龐大國家的內部體制,有可能帶來始料不及的嚴重后果”12。基辛格的這一觀點,是建立在其對中國歷史與政治深刻理解基礎上的。正是這一點,使得他比很多美國外交家顯得更加睿智,也因此可以成為中美交流的重要橋梁。
在基辛格最新著作《世界秩序》(英文版2014年出版)一書中,他更進一步明確指出,“美國和中國都是世界秩序不可或缺的支柱。”13 他指出,中國在21世紀秩序中如何發揮作用,并無先例可循。他再次重復了《論中國》一書中的觀點,即中國、美國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但中國基本上是“自管自家的事”,而美國則“相信自己在道義上有義務超越國家利益”,“在世界上傳播自己的價值觀”14。值得注意的是,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一書中,對中國在未來的作用的估計似乎變得更加積極。他在書中寫道:“由于不受既有模式的制約,它們(指西方之外的世界)可能比西方具有更大的能量和靈活性,至少像中國這樣的國家是如此”15。他甚至指出,美國在兩個層面上追求世界秩序:擁抱普世原則,同時需要接受其他地區的歷史和文化現實。
基辛格為西方世界描繪出一個歷史悠久、強大富足的可以與西方共存的中國形象,也強調共存的前提是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應該首先了解中國的歷史、尊重中國的歷史。在他構想的世界秩序中,中國與美國是維持國際秩序最重要的力量,盡管兩者在價值觀的某些方面存在分歧,但并非沒有共存共發展的可能——正如他在《世界秩序》一書的最后寫道:“歷史的意義需要探索發現,而不應斷言”。16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歷史語言與戰略傳播研究所所長)
標注信息:
1基辛格,《論中國》,中信出版社,胡利平等譯,2015年,第231頁。
2同上書,第231頁。
3同上書,第207頁。
4同上書,第208頁。
5同上書,第240頁。
6同上書,第242頁。
7同上書,第241頁。
8同上書,第319頁。
9同上書,第329頁。
10同上書,第390頁。
11同上書,第421頁。
12同上書,第422頁。
13基辛格,《世界秩序》,中信出版社,胡利平等譯,2015年,第293頁。
14同上書,第294頁。
15同上書,第489頁。
16同上書,第490-4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