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李陀原名孟克勤,一個工人的名字。他似乎原在北京二機廠當過鉗工,“文革”中,參加過“工宣隊”。上世紀90年代初,我曾與他一起,想編一本《藝術》叢刊。冬日,呂舟約了幾個他的學生,我和李陀一起去清華大學。他與我說起昔日“工宣隊”進清華的事,可惜我的記憶中未能存儲。只記得他說當年寫過各種體裁的東西:“什么都能寫。不信?趕明寫兩篇給你看看。”
我大約1978年就認識李陀了。早聽傳言說他如何了不起,我是專門跑去拜見的。那時他的《帶五線譜的花環》剛發表,正處在最好的創作期。電影學院那時還在小西天,倪震住在宿舍樓里,李陀家則在那條小胡同后的平房。在我記憶中,即使早期,李陀家每天也都像十字路口,各種人來來往往,他因此而總顯匆忙。好像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要見,不同的會或聚會要趕。
王蒙后來曾戲謔說,李陀是“沒有一本書的作家”。這種說法其實并不準確。李陀在80年代初,創作起點其實相當高。在王蒙的《隊長、書記、野貓與半截筷子的故事》未發表時,他的《帶五線譜的花環》已經發表在1978年開門第一期《人民文學》上。這篇小說的立足點雖然刻意——寫一位老作曲家在哀悼周恩來的“四五”洪流中,將自己所作、被“四人幫”認作“毒草”的《紅巖交響詩》總譜做成了花環。但在那個年代,能準確描寫鋼琴的黑鍵白鍵、描寫出音樂的感覺,還寫到了鋼琴彈出的不諧和音,可見當初這個“工人”極不一般的視界。后來與李陀熟了,才了解,他聽古典音樂其實不多。但他又確有出眾的感悟力,他會不斷強調他喜歡莫扎特,他擁有的CD其實不多,但莫扎特卻都是Philips內田光子彈奏的協奏曲或奏鳴曲。也許是有人指點的緣故,但在80年代作家中,能知道并喜歡內田光子,真是非常了不起了。
李陀在1978年的《人民文學》上發表了兩篇小說,年尾第十二期的《愿你聽到這支歌》比《帶五線譜的花環》成熟多了。他寫的還是“四五”事件,因為那事件對于整個80年代,對于國民精神洗禮的意義不言而喻。關鍵是,這篇小說在當時就提出了“民主空氣中公民的尊嚴”問題,討論“言論自由”與“國家的主人”之關系,以中國的小資產階級對比阻斷、延緩了發展的德國小市民階層。雖以“四五”為背景,當時有這樣的思考真的非常了不起。小說中的男主角又是業余作曲家,音樂支柱是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國》,很牛。且作為道具,案頭書是俄羅斯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回憶錄《我的音樂生活》。這本書的中譯本,我80年代后期才讀到。
遺憾的是李陀1979年在《北京文藝》發表的《雪花靜靜地飄》卻完全換了一個調子,興趣于雪花詩意與姑娘因戀愛失落的心態了。道具也不再是音樂,而是岑參的詩,是科學與新能源。再后來是《香水月季》,這可是《愿你聽到這支歌》中討論的“小資產階級的汪洋大海”啊。現在回頭梳理,才意識到李陀創作上這樣的轉向,一定是某種因素左右的結果。這因素來自哪里?我不知道,也未問過他。事實是,1979年,他突然轉向了另一條路,于是,一批作家,一下子就超越了他。
也許是因幫助張暖忻涉足電影的緣故,1978年他就從文學插足電影,幫著張暖忻寫《李四光》的劇本。“插足”的說法也許不對,他本也是電影學院圈中人。1979年他的作為是,與張暖忻合作,寫了一篇在當時影響力極大的《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提出“變革電影語言”、“擺脫戲劇化,更加電影化”,認為以往的電影因建立在戲劇化基礎之上,影響了電影語言的研究,提出要“創造先進的,屬于我們自己的電影美學”。文章中著墨較多的是談“電影造型”,談“單個鏡頭的藝術概括力”。我理解,他當時是急迫要幫助張暖忻走上導演路,實現其電影美學理想。這篇論文發表在高行健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前,在電影界先扔了一顆炸彈,像是新一篇《電影的鑼鼓》。1957年,阿城的父親鐘惦棐就因為《電影的鑼鼓》,被打成了“右派”。
值得注意的是,1979年,電影革命已開始迫不及待:謝晉拍了很有突破他自己意義的《苦惱人的笑》;他們的好友滕文驥拍成了詩化的《生活的顫音》;同在電影學院教書,離他們更近的鄭洞天也已在籌備自己的影片。李陀、張暖忻的緊迫性不言而喻。
《沙鷗》的文學劇本其實在1980年初就發表在第二期《十月》上了,署名是張暖忻、李陀,發表時名為《飛吧,海鷗》。1979年正是中國女排熱,全民都沉浸在女排終于擊敗日本的民族精神狂歡中。故事結構是劇本就確定了的:悲劇的英雄主義。沙鷗冒著癱瘓的危險,以后半生來賭一場期待已久的與日本隊的決戰,卻未戰贏,其男友也為登山而獻身。于是本打算退役結婚的她重新上場,當上了教練,終在為祖國拼搏中癱瘓,最終坐在輪椅上,在電視轉播中看到中國隊拿到了冠軍。這個劇本中,甚至有“攝影師同志,此刻要把你的機器調整一下,用每秒鐘八十格或者一百格的速度,來記錄下這令人難忘的場面吧!”這樣的文字。李陀希望這部電影能成為《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的實踐與宣言。
還記得看《沙鷗》樣片的情景。片頭那些女排隊員并排,青春著走來確實有一種“新現實主義”的感覺。張暖忻去法國學習過,想以“新浪潮”電影語言表現“新現實主義”。她用追蹤演員的氣息綿長的長鏡頭、用不斷突出毫無顧忌的大特寫,在1980年真的實踐了《談電影語言的現代化》中的“電影造型”,看得我們激動不已。張暖忻自己客串影片中那個冷酷的女教練,則讓我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影片去除了劇本中很多贅余,節奏特別明快,關鍵是增添了一場秋葉中面對圓明園廢墟的戲,“能燒的都燒掉了,只剩下石頭”與沙鷗在癱瘓前的臺詞“我愛榮譽勝過生命”增強了悲劇力量,也以“尊嚴”——個人、民族的立意升華了悲劇。其主題音樂太感人了,極好地烘托了情景。這部《沙鷗》使張暖忻一下子走出了電影學院,謝飛那時還在拍《火娃》與《向導》呢。
我有時會想,如果李陀1979年不涉足電影,是否在小說創作上更能展示其才華?1979年文學的迅速推進,等他回來,王蒙已經寫出了《布禮》與《蝴蝶》,劉心武已經寫出了《如意》,張潔已經寫出了《愛,是不能忘記的》,北京圈子里本是他小兄弟的陳建功也寫出了《京西有個騷韃子》與《蓋棺》,已經對他再寫小說形成了壓力。再冷靜想,每人的道路選擇其實都有其合理性:李陀對于80年代上半期的重要貢獻其實是在對電影革命的鼓動,從《沙鷗》到《青春祭》到張軍釗拍《一個與八個》、陳凱歌拍《黃土地》,電影革命,對80年代上半期而言,意義其實更重大。如何來理解“作品”呢?除了《沙鷗》,其他確實都不屬他的作品。但社會貢獻是否亦是“作品”一種呢?80年代的李陀確實滿懷激情忙了太多不是他自己的事,我覺得這才是他最可貴之處。這就是他的價值。(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