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著名的教育家、曾國藩的曾孫女曾寶蓀在回憶錄中記述她的父親在1927年農民運動時的狼狽與落魄:
我們的學校被查封后(指曾寶蓀創辦的藝芳女校),我與約農(其堂弟曾約農,亦是著名教育家)一同來到漢口。……住在圣公會三四日后,忽然有一個鄉下人來圣公會打聽有沒有長沙來的難民,是一男一女;門房料到是我們,便叫我們去看。一看之下果然是蔣五十,不覺大喜過望 ,便問:“老太爺現在哪里?”他說:“遠得很,現在漢防營,離漢口要坐好久的馬車。”于是我們叫了一輛馬車,由蔣五十帶路,大約車三刻鐘,才到漢防營——乃是一個軍隊駐扎之處,中間有少數平民住宅。我們到了一間小木屋,見門窗關閉。敲了一下門,看見父親開窗窺視清楚,才放我們三人進去,一見面,老人家很感慨地說:“我從庚子以后,便絕跡仕途,只想略為振興些農、礦實業來富國裕民,而不問政事。前日看到報載:葉德輝、俞誥慶,都先后被殺死!可見治學、做慈善事業都不能逃命,真是幸虧你們勸我出來。在這個‘兵窩子住的地方,他們不會來查,你們只問曹先生就可以找到我了。”我們便問何以改姓曹?老人家說:“有時提筆難免寫出姓曾,只有‘曾字改曹字最不顯形。”
這位在湖南農民運動狂飆中如驚弓之鳥,跑到漢口避難的老頭子便是曾國藩的長孫、湖南著名鄉紳的曾廣鈞。
曾國藩生前非常疼愛這個長孫。曾廣鈞早慧,十來歲就能詩善文,常與長者唱和,王闿運稱他為“圣童”,“凡是他要學的,則無所不能”。光緒十五年二月曾廣鈞入京會試,中進士,入翰林,時年23歲,是翰林院中最年輕者。他是曾國藩家族第二位翰林,前一位是曾國藩。在重視科舉的時代,祖孫翰林可比因戰功封侯還要榮耀。士林普遍認為曾國藩的功業,將會由這位長孫光大。
他也有過效仿祖父“書生典兵”的人生夢想。光緒二十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后,曾廣鈞奉旨統領5000人往遼東與日軍作戰,后和議成,這支軍隊也就沒有上戰場。
可是時代大變,他沒有其祖父的好運氣,幾乎將其大才耗費在詩酒之中。曾廣鈞和幾位弟弟是維新派,支持或參與變法,他和梁啟超、譚嗣同交往甚密。戊戌政變前的一個月,她的母親、著名的女詩人郭筠感覺京師時局詭異,催促他立刻離京。果然,變法失敗,譚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他的從弟、曾國荃的孫子曾廣河悲憤異常,服毒自殺。——如果他留在京都,即使因為他祖父的大功不坐牢,但肯定會受處罰。
大概是變法的失敗和從弟的自殺,讓他對其祖父嘔心瀝血支撐下來的大清朝開始失望。曾廣鈞和光緒帝、梁啟超、譚嗣同是同齡人。他們作為年輕帝王、官宦子弟和大清國的“公知”,確實不愿意看到清國滅亡,希望變法維新來為大清朝續命。可是從戊戌政變到庚子事變,我想曾廣鈞已看清楚大清朝覆亡不遠的命運。
大清遜位后六年,又有張勛復辟的鬧劇,曾廣鈞依然冷眼睛觀之,做《紇干山歌》以諷刺,其中云:“自矜白日可回中,自信黃河可西出。日不能中水不西,青琴絳樹斗腰肢。”他堅信清朝乃至帝制已如黃河不可能倒流了。
可是民國來了,又能怎樣呢?他住在長沙,開礦,辦事業,辦慈善,支持女兒辦學。可局勢幾乎沒有平靜的時候,湖南成為南北軍閥交戰的要沖,公眾對政治現狀失望透頂,革命成為許多年輕人很自然的選項。于是有了北伐和一串政治運動。湖南是政治運動規模最大、手段最激烈、影響最廣的省份,長沙一度由農民協會說了算,曾寶蓀從英國留學回來興辦的藝芳女校校園也被農民協會接管,學生被驅逐。在“無紳不劣”的口號下,湖南鄉紳們紛紛跑到漢口、上海等地,算得上當時“湖南第一鄉紳”的曾廣鈞如果不逃走,被農民協會抓住了,即便不掉腦袋,恐怕戴高帽子游街的侮辱是難免的。
后來發生了“馬日事變”,曾廣鈞也回到了湖南。再過了兩年即1929年10月,這位侯門貴公子、末世翰林在湖南湘陰患腦溢血去世。可以說,他的一生,是被時代耽誤了,真是“生于末世運偏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