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輕與自重

劉誠龍

西漢那會，便有以作秀而譏刺人了。扶風平陵（今陜西咸陽西）張湛，曾歷任太守、都尉、左馮翊，張公便是人稱作秀之人，平時不太愛說話，一說話，便向人作揖打拱手；見人便握手，握手便使勁搖，得搖三五分鐘；見領導要握手搖，見下屬也握手搖，路上見了老農民，也是握啊握，搖啊搖，所謂“矜嚴好禮，動止有則”。

好吧，在外面禮性巴巴的，逢人輸笑，遇人燒香，那是交際之需，生存之道；而張公回到家里見了老婆，也是敬個禮，見了孩子，先要握個手（雖遇妻子，若嚴君焉）；一個人獨處一室，穿戴整齊，獨行一路（居處幽室，必自修整）。同事與朋友便笑他，你這是作秀吧，太虛偽了吧（人或謂湛偽詐），這話帶刺，刺也太尖，張公卻不惱，笑道：“我誠詐也。人皆詐惡，我獨詐善，不亦可乎？”我確乎是偽君子。您不覺得，我這偽君子與別的偽君子不同嗎？他者偽君子，意在作惡；我當偽君子，是一心向善，難道不可以嗎？

話說張公衣錦還鄉，當了那么大的官，也得拿腔拿調，做勢做派，才受人尊敬吧。人情之常是，你越是顯得不好親近，似乎人就越尊敬你；你越顯得好親近，好說話，好打交道，他往往從心里瞧不起你，有好事不給你，有好處不與你，該你得的，未必能得到——你若當一副老農民樣子，做一樣老街坊模樣，你看看，周圍人對你還恭敬不？很多有地位的人，有身份的人，都是愛作的，臉色作，言語作，舉止作，裝模作樣，裝神弄鬼。問題是為何大家要這么裝呢？裝，或者人家真敬畏你，哎喲，那真是個人物；若是粗布葛衣，若是低眉順眼，眾人便輕慢。人情如此，不裝行不？

張公回家鄉，“后告歸平陵，望寺門而步”，不坐轎了，從轎子里出來，一步步走，隨行的辦公室主任悄悄提醒他：“明府位尊德重，不宜自輕”，您老德高望重，官那么大架子得更大才是，才能贏得他人看重，您自己如何輕看了自己呢？“父母之國，所宜盡禮，何謂輕哉？”回到自己家鄉，應該向鄉親們輸禮節，哪里是自輕呢？

不曉得張公這舉止贏得了更多的敬重，還是自取了更多屈辱。很多時候，你不裝自重，人家真輕看了你。到得一處地方，比如席面上，你亂坐位置，本來是該坐主位的，你坐上了接菜的位置，人家會因此敬重你，還是會因此怠慢你？人啊，有時真是這樣，你把自己當人，不把他人當人，他人倒把你當人，不把自己當人了；反之也是，你不把自己當人，把他人當人，他人不把你當人，反把自己當大人了。

不是這樣的？且說李白。李白騎驢登華山，到得華陰縣衙，說不自輕嗎？他逢衙門，不下驢，算自重；說自輕嗎？他騎驢沒騎馬，沒有招搖。怎么著呢？華陰縣令見了很生氣，喝令左右曰，哪里來的大膽狂奴？給我拿下。

李白不慌不忙，操起筆來，寫了一段自重之文：予生西蜀，身寄長安天上碧桃，慣餐數顆。月中丹桂，亦折高枝。曾使龍巾拭唾，玉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想知縣莫尊于天子，料此地莫大于皇都。天子殿前尚容吾走馬，華陰縣里不許我騎驢？

李白把自己當大人物，你敢輕視他嗎？自輕的李白，縣令瞧不起，要拿辦他；自重的李白，縣令馬上尊重他了，當上司供；李白自輕，縣令昂然自重；李白自重，縣令頃刻自輕。你自重，他重你；你自輕，他輕你。

現在來看張湛，該對他舉手致敬，地位那高，而為人低調，人品好啊；不解的是，他人品那高，何以時人輕慢他？“人或謂湛偽詐”。現在來看李白，我們或有點瞧不上他，顯甚擺？提甚勇？夸與大人物交集，個人修養與內涵未免太差；可是，李白當時不全靠他裝自重，能贏得他人相重？

自輕，時人相輕，塵世相輕；自重，時人相重，塵世相重；其中輕與重，是什么使然？是世俗吧。自輕，后人相重，輿論相重；自重，后人相輕，輿論相輕，其中輕與重，是甚使然？是心靈吧。世人臉面之上都生了兩只勢利眼，是人胸襟之里都裝了一顆是非心；自輕與自重，便這樣常常對沖，世俗與心靈嚴重對沖。何以在自重與自輕中自取？得看你想取哪一頭，你想在世俗中輸贏，還是想在心靈中輸贏？換言之，你看重的是人品，還是物品？若看重人品，不必太把自己當回事，且自輕；若看重物品，那得與世沉浮，且裝自重。

（摘自《大公報》 圖/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