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束吉祥草

文暢

我家客廳右側靠墻處立著一個由黃花梨木精制而成的花盆架，上面放著一個近半米高亮白色繪有紅花綠葉牡丹的大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束淡黃色惹人喜愛的吉祥草。

這草好生奇特。草柄筷子粗細，比筷子長些，草無葉，枝纖細，細到猶如納鞋底大針那么粗。草柄捆著，那些纖細的枝都緊緊地靠攏在一起，望去，好似一支狼毫大筆，在客廳里格外顯眼，為客廳平添幾分生氣。

這束草，是十八年前我游五臺山時在山下臺懷鎮的一家賣古董的商店里買的。那天一進商店，我就看到柜臺上放著幾捆這樣的草，頓時心生疑惑，這草也是古董？我問商店的那位老先生這是什么草，他告訴我叫吉祥草。我又問產在什么地方？他說產在尼泊爾，接著又說，釋迦牟尼就是在菩提樹下坐著吉祥草成佛的，可不要輕看了這草。釋迦牟尼在尼連河畔坐在菩提樹下成佛，這事我早已知道，可坐的是吉祥草，我還是頭一次聽說。老先生的話讓我為之一振。我順手拿起一束吉祥草仔細端詳，愛不釋手，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這吉祥草，是珍貴的草，難得的草，圣潔的草，尤其是在佛教圣地買到這草，有著特殊的紀念價值。

十八年過去了，圣草如初，我總是用敬仰的目光望著它。

我翻看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花經》，里面也有吉祥草的介紹，還有圖形。詞條介紹說，吉祥草別名叫松壽蘭，還叫小葉萬年青，葉簇生，深綠色，穗狀花序，花小而多，熟時鮮紅色，經久不落。這是中國的吉祥草，與釋迦牟尼坐著成佛的吉祥草差別甚大，不是同樣的草，但名字是相同的。

吉祥，即幸運、吉利的意思。追求吉祥，是人們共同的心理和渴望。中國人追求吉祥，世界各國的人也都追求吉祥。釋迦牟尼坐著的吉祥草原本就叫吉祥草，就像菩提樹原本就叫菩提樹一樣，不是因為釋迦牟尼在樹下坐著成佛就取名為菩提樹。因為名為吉祥草，釋迦牟尼才選擇坐在這草上。吉祥成佛，成佛吉祥，相輔相成，因果互動。吉祥草因釋迦牟尼坐著成佛就更令人珍愛，更增添了吉祥色彩。

吉祥草在尼泊爾是帶有佛光的吉祥物。

其實，世界各國都有自己的吉祥物。中國自古就把仙鶴作為吉祥物對待，被視為吉祥如意、高雅飄逸，并與長壽聯系起來的美好形象，所以才有“松鶴延年”的賀語和畫圖。到了當代，熊貓被視為中國的國寶，常常以此生靈贈與他國，以表友情。日本人也喜歡丹頂鶴，所以，1985年在日本神戶舉辦的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的吉祥物就是一只丹頂鶴。而西方多數國家的吉祥物是貓，美國人尤其喜歡白色的貓，歐洲人則認為純黑色的貓能給人帶來福氣。狗在西方的一些國家也被崇尚，認為是神圣的動物和忠誠的伴侶，受到法律保護。美國人不準用狗做各種圖形，誰這樣做，便會受到野生動物保護委員會的抗議和譴責。法國人也喜歡狗、崇尚狗，在法國狗享有多方面保護。西班牙更認為狗可愛、吉祥，因此1992年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行的世界第二十五屆奧運會的吉祥物就是由一只可愛的小狗演變而成。還有德國的獅子、印度的猴子、埃及的鱷魚、泰國的大象、荷蘭的郁金香，在各自的國家都被視為吉祥物。多種多樣，不一而足。

然而，由于文化的差異和習俗的不同，吉祥物在不同的國家既存在相同，又存在背反。同樣的一種動物或植物，在此國為吉祥物，可在彼國卻是禁忌物。這就是世界文化的繁雜與怪異。比如：仙鶴在中國被視為吉祥如意，可是在印度卻被認為是偽善者的形象，在各種場合都忌用仙鶴的圖形；日本人自古就喜愛烏龜，認為是長壽的象征，可是現代中國烏龜卻成了罵人的用語；馬達加斯加人歷來不喜歡貓頭鷹，將它視為不祥之鳥，可在西方卻把貓頭鷹作為智慧的象征、勇猛剛毅的化身；大象是泰國的吉祥物，而歐洲人卻把它作為笨拙的同義詞，英國人就忌諱用象作商標圖形；孔雀是印度的國鳥，東南一些國家都把它作為美麗的象征，可孔雀在歐洲卻被視為禍鳥；菊花在中國被譽為“四君子”之一，人們都贊賞它耐寒傲霜的堅貞品格，可意大利人卻把菊花與死亡聯系在一起，作為葬禮的專用之花，忌用菊花作商標。凡此種種都說明世界上的文化差異是何等之大，吉祥的含義相同，可吉祥的表現形式各異。對各國間的文化差異人們是需要了解的，這對于認識世界，認識生活，實行和諧的國際往來，都有好處，否則就要鬧出一些尷尬和不愉快。記得1986年我第一次訪問日本，觀看茶道表演，看到那些年輕美貌的女人穿著華麗的和服，每一個動作都相當優美，仿佛在輕柔地舞蹈，我自心里贊賞，便情不自禁地笑了，是在贊美她們。可就在這時陪同我們的日本朋友卻輕聲用漢語對我說，這是嚴肅場合，不能笑，我只好不作任何解釋地板起了面孔。本來是一份好心，卻適得其反。這也是文化差異。美國人卡·恩伯與梅·恩伯夫婦合著了一本名為《文化的變異》的書，在美國是最受歡迎的一本文化人類學著作，詳細地闡述了人類社會各種不同文化的變異，既向人們傳遞了各種文化知識，又啟發人們對不同文化作深刻的思考。這本書很有看頭，講了很多同樣一件事，在不同民族和不同地方的各種不相同的做法和說法，很有意思。

可是釋迦牟尼成為佛祖，據我所知，他不論在哪里都被尊奉。無論是信奉佛教的地方，還是信奉基督教、伊斯蘭教的地方，他都被尊為可敬的佛祖，因而他坐過成佛的吉祥草，也就被認為吉祥，不被認為是不祥之草。人類共同崇奉的事物也是存在的，比如仁慈、善良、和平、境美，就都為人們所共求共需，共同追求。

我家那束吉祥草，家里的人都懷著敬慕的眼光看著它，也都祈望它能給家里帶來吉祥。可它究竟給家里帶沒帶來吉祥呢？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在客廳里沉思良久，回想吉祥草在我家這十八年家里的情況都怎么樣。想來想去，十八年來也確實每年都有那么幾件吉祥事、愉快的事。這些吉祥事是吉祥草帶來的，還是當今這美好的天時所致？我還想，當今這美好的天時，每個人、每個家庭，不是都有一些吉祥事嗎？回顧以往，在貧寒年代，在坎坷年代，在動亂年代，人們多是艱難地過著壓抑的生活，那時苦事多、憋屈多、驚慌多，又有多少吉祥事呢，那時能吃到每個月僅有的半斤油、一斤肉就算是吉祥了。不挨斗、不受批、不被打成“反革命”就是吉祥了。這吉祥太低廉了。人在什么時候想什么事，那年月人們都沒有更高的奢求，不敢奢求太多的吉祥。倘說吉祥草真給我帶來了吉祥，有兩件大事值得一提。endprint

一件事是，吉祥草到我家的第二年，我已經六十二歲，在這一年妻子為我生了一個小女兒，老來得子，讓我喜出望外，是件大吉祥事。第二件事是，在我七十歲時，沈陽一所有名的大醫院診斷我得了肺癌，家里人都瞞著我，最后到北京協和醫院做了胸外手術，結果斷定是個良性瘤，不是癌癥。這也算作一件吉祥事。另外十八年來一些小的吉祥事就數不清了。我在自問：這些都是吉祥草帶來的嗎？

不管我相不相信吉祥草會帶來吉祥，可是我的一位朋友對此卻堅信不疑。十年前的一天他來到我家，在客廳里尚未落座，站在地中央將客廳的四周環視一番，最后把眼睛盯在插著草的白色花瓷瓶上。他指著問我，這是什么草？我告訴他叫吉祥草，產在尼泊爾，釋迦牟尼就是坐在這樣草上在菩提樹下成佛的。朋友是位篤信佛教的人，于是趕忙接著又問，你是從哪弄來的，這可真是稀罕物。我告訴他是從佛教圣地五臺山買的，聽這話他更喜，坐在了沙發上仍然轉過頭望著那束吉祥草。看了一陣，他說，我今天來的真是時候，眼下我正需要這吉祥草為我帶來吉祥。然后他給我講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的兒子高中畢業，還有兩個月就要參加高考了，他很希望兒子能考上一所好大學，最好是進北京名校，因為兒子學習成績一直都很好。說完，思考片刻，便開口說，把這吉祥草借我兩個月，放在兒子房間，讓他得到吉祥。又說，一定絲毫無損，完璧歸趙。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并祝他兒子吉祥如意。就這樣吉祥草到他家待了兩個多月。

兩個多月過后，一天晚飯后我的這位朋友又來到我家。剛一進門，他雙手捧著那束吉祥草，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老兄，也感謝吉祥草，我兒子被清華大學錄取了。”說完他挺起身，還邊走邊說“神草吉祥，吉祥如意”，然后走進客廳把吉祥草恭敬地放進原來的花瓶里。當他在沙發上坐定后，我說，真得恭賀你，這可是大喜事。他說，你有所不知，那天我把吉祥草拿到家后就放進兒子平時學習書桌的花瓶里，我告訴他這是吉祥草，釋迦牟尼就是坐在這種草上成佛的，而今你面對吉祥草刻苦學習，也會成才的，結果終得吉祥。我開心地笑了，告訴他：“還是你兒子用心學習，刻苦攻讀，才有今天的吉祥如意。任何吉祥，都并非不做付出，不做努力就能得到的。這吉祥草可能對你兒子是一種激勵，給了他一種自信。”“不管怎么說，這吉祥草在我兒子考學過程中起到了作用，這里有吉祥草的功勞，也有老兄的功勞。”我微笑著，他也微笑著，是吉祥為我們帶來的微笑。有吉祥便有微笑，吉祥是微笑的種子。

那天晚間，就釋迦牟尼拋棄王子尊位昄依佛門到坐在吉祥草上成佛、成為佛祖的前前后后，我們倆談了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共同感到，釋迦牟尼從王子到佛祖，這是最大的吉祥，他覺醒了，超脫了，修成正果，為世人尊敬，登上人類新的高峰，這種吉祥為常人所不能得。為常人所不能得的吉祥，就是人們崇尚和追求的理想。

大學開學前，我的那位朋友把他的兒子領到我家。他領兒子來有兩個目的：一是表示感謝；二是想聽聽我對他讀大學的一些囑咐。他這個兒子，長得儀表堂堂，文質彬彬，用當今時興的話說，是個典型的帥哥。他剛走進客廳，一眼就看見插在花瓶里的吉祥草，還沒等同我說話，便恭恭敬敬地向吉祥草鞠了一躬，然后才轉過頭來說一聲：“伯父好！謝謝伯父關心。”然后便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一旁站著。我對這孩子第一眼便產生好感，趕忙說：“請坐吧！”這時他才輕輕地坐在沙發邊上。他父親對兒子說：“你伯父在讀大學時就是高才生，后來長時間在黨政機關工作，又當過市級領導，聽聽他告訴你應當怎么讀大學。”我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說：“情境不同了，我讀大學的時候和當今的時代有天壤之別，你們很幸運，適逢盛世，又進清華，要珍惜這難得的機遇。最為重要的是要刻苦、奮斗，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堅持不懈地往前走，要為自己設定目標，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孩子神情專注地聽我講著，可是我卻把話停下，問孩子父親：“是不是應當這樣？”孩子父親說：“是，一定要特別珍惜大學這幾年，創造新的輝煌，取得新的吉祥。”接著，我又說：“當今我們是處在產生吉祥的時代，創造吉祥的時代，吉祥不是坐等而來，也不是從天而降，是靠人的主觀努力創造出來的，你不刻苦學習，吉祥草在瓶里豎著也不會把你送進清華。”孩子直點頭，孩子的父親也笑了，他望著花瓶說：“吉祥草還是起作用的。”我也笑了，不再作聲。那天談話時間不長，孩子一直聽著，臨走時說了句：“伯伯的話很有思想，放假回來，我再來聽伯伯講課。”我笑著說：“不是講課，是隨便聊，講課得聽你們教授的。”他們父子走后，我還在想我說的時代產生吉祥的那些話，我越想越覺得應該以此為題寫篇文章。這就是本文的起因。

盡管我相信“天時”，強調“時代”，可是我的那位朋友對吉祥草能給人帶來吉祥卻是堅定不移的，情有獨鐘。我想，這與他是位佛教徒，崇敬釋迦牟尼不無關系。我也看過一些佛學的書，也很敬佩釋迦牟尼，不僅認為他是神圣的佛祖，而且是位偉大的哲學家。所以我才不假思索地買了那束吉祥草，沒想到這吉祥草還在高考中發揮了作用。

故事還未完。我那位朋友的兒子以優異成績于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被聘到北京一家很有名的房地產公司工作。一日，那位朋友又來到我家，只在房門外站著，我讓他進屋，他說不進了，還有急事。原來，他的兒子國慶節回來和女朋友結婚，到我家來一是請我參加婚禮，二是借吉祥草放在洞房里，充當喜神娘。還有一個星期兒子和女朋友就回來，有很多事都要急著辦。我聽到這些，再次表示恭喜，急忙回到屋里把吉祥草遞給了他，并說：“婚禮我一定參加，并祝賀你明年能抱個大孫子！”他笑著，便急忙拿著吉祥草走了。

結婚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兒媳、蘇州姑娘，文雅秀氣，是位典型的江南女子。在就餐時，她低下頭為我點喜煙，我問：“看到吉祥草了嗎？這可是你公爹的一番苦心，祝你們真正吉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用吳儂軟語說了聲：“謝謝伯父。”她邁著輕盈的腳步，微笑著為吃喜宴的人逐一點煙。

當新婚小兩口回到北京后，那束吉祥草又回到了我家。

一年半以后，我也未得到我那位朋友向我報告抱孫子的喜訊，我著急了，想問個究竟，把電話打到他家去。回答是：“兒媳剛生孩子不久，不過，不是孫子，是孫女！”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我趕忙回話說：“孫女也是喜事嘛，舊社會結婚洞房里都擺放喜神娘，不也是有生男有生女嗎？喜神娘在這事上做不了主，吉祥草在這事上也做不了主啊！”他連聲說：“是，是。”

從那以后，他再未到家來借吉祥草。

吉祥草至今還在我家花瓶里放著，我喜歡吉祥草，崇敬吉祥草，但不像我朋友那樣迷信吉祥草。我只不過是圖個精神上的安慰性吉祥罷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