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這是《蘇州府志》里記載的一個故事:乾隆年間,有一個吳縣的沈姓商人,自號棲云居士,做海外生意,主要跑東南亞。他有一次去安南,結識了當地一位祖籍閩南的華僑之女,姓林。棲云居士娶了林氏為妻,并在安南呆了十多年,生有兩男一女,長男起名叫沈仁業。
棲云居士客居安南,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家,因為在吳縣還有老父親在世。到了乾隆二十九年,沈仁業七歲,他父親帶著他動身返回故土,而沈仁業的母親和一妹一弟,卻出于各種原因滯留在了安南。沈氏父子原本打算回到吳縣安頓之后,再把家里人接回。可不知中間出了什么問題,計劃竟未成行。這一耽擱,就是足足十年光景。
對一個孩子來說,人生最依戀母親的一段時間,就這么孤單地過去了。沈仁業思念母親的心情,卻與日俱增。到了乾隆三十九年,沈仁業十七歲。他聽到了一個消息,安南爆發了阮氏之亂。沈仁業擔心自己母親和弟弟妹妹也被兵災波及,大哭一場,懇求父親趕緊去把他們接回來。可沈老爺子站出來,堅決不允許,生怕兒孫在那邊丟了性命。
又過了三年,乾隆四十二年,沈仁業二十歲,已是成年男子,可以獨自出行了。沈仁業告訴父親和爺爺:“我要去安南找我的母親!”態度十分堅決。父親和爺爺都嚇了一跳,表示反對。沈仁業便驚號哭泣,跟家里人吵得天翻地覆,甚至開始絕食。好在這時候從安南傳過來一封家書,說家人暫時無恙,沒被兵災波及。沈仁業這才悻悻放棄絕食。
乾隆四十五年,二十三歲的沈仁業結婚,婚后他仍不改舊志,提出要去接母親回來。這次父親棲云居士實在拗不過,便想了一個辦法,說何必你去,我寫信到安南,讓你的弟弟帶母親和姐姐回來不就得了?可在這時候,安南內亂越發厲害,商路不暢。棲云居士先后寫了三封信過去,全部石沉大海。
沈仁業又鬧著要去,這次誰也攔不住他。可臨行在即,父親棲云居士突然染病,沈仁業沒辦法,只能留下來侍奉。父親很快去世,到了第二年,爺爺也去世了。等到給兩位至親辦完喪事,沈仁業仰天長嘆:“今而不迎母,則非人矣!”他把家里的事全托付給叔父,帶著父親的畫像和歷年來的往來書信,毅然前往安南。時為乾隆五十年十月,沈仁業已是二十八歲。
可是安南連年戰亂,兵火荼毒,百姓們早就流散在各地,按照原來的地址根本無從尋找。沈仁業只能混在流亡的災民之中。結果因為衣服太過華美,引起了賊人覬覦,差點殺了他。多虧沈仁業機警,逃入山中,這才避過一劫。
山中有虎狼出沒,缺衣少食,沈仁業過得極為艱苦,腳上都被磨出厚厚的繭子。可他仍未放棄,咬著牙一路尋訪,其中曲折艱苦之處,堪稱史詩般的歷程。差不多花了一年多時間,沈仁夜才奇跡般地找到了在會安附近的母親。屈指一算,距離母子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足足二十二年。
沈仁業的媽媽根本認不出他來,直到他拿出父親的畫像和過往書信,林氏這才抱著兒子痛哭流涕。沈仁業又過了一段時間,找到弟弟和妹妹,一家人終于得以團聚。可是回程卻是個大問題,各地港口都已經關閉。沈仁業找到當地官員,講述自己的經歷。官員大為感動,額外破例,給了他們出港通行的牌子,準許他們歸國。
船隊出海,即將接近瓊州時,遭遇了一場風暴。沈仁業站在船頭大哭,乞求說請把我的性命收走,讓我媽媽弟弟妹妹活下去吧。說來也怪,剛祈愿完,風向忽然轉了,把船吹向瓊州,并停在了那里。沈仁業長長出了一口氣,以為這次總算回來了,結果他沒料到,又出了意外。
沈仁業在瓊州申請路牌的時,當地官府搬出一道政策:“外夷女子例不入中國”,拒絕林氏入境。沈仁業百般辯解,說我母親祖籍閩南,但官府不聽。沈仁業一看在瓊州這說不通,只得先安置母親,然后親奔赴廣州辦手續,廣州又把球踢回瓊州。
沈仁業為了跑這些手續,在半年內折返瓊州和廣州之間六趟。皇天不負有心人,最后總算被他翻出康熙十九年的一條判例,證明自己母親符合入境資格。官府這才發給了路牌。
最終,林氏以及沈氏兄弟妹妹三人順利抵達吳縣,時間是乾隆五十二年正月,從沈仁業動身去安南算起,已過去兩年,恰好年至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