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濤
從刑法的角度看,倒賣文物罪需要有證據證明嫌疑人是“主觀故意”和“明知”,且具有牟利目的,但許多嫌疑人在落網后都辯稱“不知是國家禁止經營的文物”作為逃避打擊的借口,這給司法機關證據固定工作帶來不小的挑戰。
隨著遼寧朝陽紅山大案多名被告人相繼受到法律的制裁,大批珍貴的文物失而復得,紅山文化的神秘面紗也逐漸被揭開。
“玉,可以是紅山文化之魂。在新石器時代,人類還沒有出現文字,而精美絕倫、世所罕見的紅山玉器,里面蘊含的信息都具有極大的歷史和科研價值。”朝陽市牛河梁紅山文化研究所所長董婕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
以在古玩市場上“火爆”的玉豬龍為例,董婕告訴記者,玉豬龍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龍形器物之一,被稱為“中華第一龍”。龍是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的圖騰,而在上古時期,野豬是勇猛、剛烈的象征,豬首被安在龍的身上,這是紅山先民所崇拜的圖騰物,反映了紅山先民喜歡野豬強悍的體形,敢與猛獸相搏的精神,說明了龍、豬在上古時期信仰系統中是重要的符號象征,是氏族部落的圖騰。
“涉案的勾云形玉佩和馬蹄形玉箍,也是國寶級的文物。”董婕說,勾云形玉佩,反映了人類與自然的密切關系。當時的紅山先民還沒有能力利用地下水,以為地表水都是來自天上的云和雨,對雨水的企盼,引發了古人對云的崇拜。
馬蹄形玉箍,在董婕看來,其造型上下貫通,一端設計為斜口朝向天空,是要最大限度地尋找天與地、人與神聯系溝通的切入點,便于神靈的“自由出入”,馬蹄形玉箍就是紅山先民祭祀的“通神器”,只有少數祭司級的人物才配持有,在紅山時期具有極其重要的特定的用途。
“無論是牛河梁遺址出土的玉器,還是司法機關追回的文物,都是無價之寶,都反映了新石器時期紅山文化的豐富內涵。”董婕說。
女神廟、祭壇、積石冢
在相關考古專家的帶領下,《方圓》記者走進了朝陽市牛河梁國家考古遺址公園。該遺址公園位于建平縣和凌源市交界處的牛河梁遺址保護區內,公園總占地面積58.95平方公里,核心保護區8平方公里,公園內有女神廟、祭壇、積石冢保護展示館和牛河梁遺址博物館。
據了解,數千年以前,紅山先民在牛河梁地區建筑了女神廟、祭壇、積石冢,進而形成了大型的祭祀圣地和墓葬場所。而在龐大的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群里,女神廟位于整個遺址群的中心位置,其余遺址以“眾星捧月”之勢分布在女神廟周圍。
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牛河梁管理站站長朱達回憶說,牛河梁遺址在1981年被發現,而在1983年,他與同事在這里進行發掘時發現了最為珍貴的彩塑女神頭像,頭高22.5厘米、面寬16.5厘米,與現在的人類同等大小,耳長圓,鼻梁低,眼內嵌圓形玉片為睛,雙目平和有神,“紅山女神頭像出土時仍很鮮艷,是典型的蒙古利亞人種,這就是我們先祖的真實模樣”。
除了女神廟,考古人員還在牛河梁發現了祭壇和積石冢群。祭壇,指土筑的高臺,是古人開展祭祀活動的重要場所。記者注意到,紅山文化祭壇遺址內有象征“天圓地方”的圓形和方形祭壇,建筑布局按南北軸線分布,而且注重對稱,有中心和兩翼主次之分,規劃有序。
積石冢則是紅山文化的主要墓葬形式,“冢”本義為墳墓,紅山人把逝者埋在石棺里,然后封土積石,形成了積石冢。積石冢分布的范圍很廣,凡是紅山文化的遺址都有積石冢,一般建在山梁或崗丘的頂部,一般是一崗一冢,也有一崗雙冢、一崗多冢的情況。紅山大案中,牛河梁遺址外圍的積石冢,正是姚玉忠等人盜掘的主要目標。
“在5500年前,人們能把死者安葬到這種程度相當不容易,因為那時候沒有青銅器,人們使用的主要工具是石器。”當年牛河梁遺址的考古領隊朱達說,不過,并不是每一個積石冢都有隨葬玉器,考古發掘出的積石冢已經出現顯現的等級階層區別,只有高等級的墓葬,才會有玉作為隨葬品,這種獨特的隨葬習俗體現了紅山文化“惟玉為葬”的特點。
另外,牛河梁遺址里考古清理出來大量的龍、云、龜、鳥等珍貴玉器,被專家認為“與中國古文獻記載的黃帝圖騰有著諸多契合”,每件玉器反映了紅山先民的生產、生活、生育和生靈等“四生”情況,為進一步確認這里是軒轅黃帝文化大本營,提供了必要的實證。還有媒體稱,“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是可與埃及金字塔、印度亨覺達羅古文明相比的世界性發現”。
盜墓破壞了紅山文化的基因
“每盜挖一座古墓,相當于破壞了一組紅山文化的基因。”朱達認為,發生在朝陽市的系列盜墓案敲響了紅山文化保護的警鐘。
“考古是尋找和獲取古人活動遺留下的實物資料,是一門學科,而盜墓是一種犯罪,盜墓和考古是兩個概念。”朱達說,考古更多的是依靠科學的方法,無論是遺址的發掘或是文物的出土,都會進行小心的保護和修復,以最大限度的去提取歷史信息;“而盜墓是以盡可能多地獲取最貴重的文物為目的,由于盜掘的時間和技術有限,任何一次盜墓都會對文化遺址造成巨大的破壞,造成寶貴信息和文物的流失”。
朱達透露,牛河梁共有16個遺址,目前考古發掘的只有5個遺址,出土了200多件文物,還有11個遺址沒有發掘,“考古發掘需要國家的批準,隨著科技的發展,將來的考古技術更為成熟和先進,所以要把更多珍貴的文化和文物留給后人來發掘研究”。
事實上,包括牛河梁遺址在內,朝陽市公布的從紅山時期到清代的古文化遺址、古墓葬達6213處,約占遼寧省不可移動文物遺存的四分之一。
“朝陽市不可移動文物具有點多、線長、面廣、等級高等特點,紅山大案中追繳回來的文物都是犯罪分子在文物保護區外盜掘的,這暴露出文物保護區域界定還不夠準確、科學。”朝陽市公安局文物保衛分局局長王紅巖說,通過案件偵辦工作,反映朝陽市地下不可移動文物蘊藏豐富,而不少古文化遺址和古墓葬地處遠離城市的荒郊野外,一些“田野”文物得不到很好的保護。
紅山大案案情顯示,很多涉案的古文化遺址、古墓葬群,都不在文物普查和保護區范圍之內,這客觀上給盜墓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機。比如,追繳到的一個國家一級文物——勾云形玉佩的出土地點為朝陽市喀左縣南公營子鎮,而此前文物保護部門對這個地點分布有紅山時期的墓葬并不了解;還有在朝陽市龍城區尹杖子村出現了被盜掘的紅山時期古墓葬群,同樣沒有被劃入保護范圍內。
“我們挖的墓基本都是還未被國家文物保護部門發現的紅山古墓和遺址,由于保護區內有監控攝像,而且盜掘區內文物量刑很重,因此我們都選擇保護區外進行盜掘。”被捕后,其中一盜墓團伙頭目馮杰這樣交代。
“有關部門對不可移動文物的普查工作和保護區的劃定,還需要更加科學、準確。”王紅巖認為,要讓每一處遺址、每一件“田野”文物都得到有效保護,還需要創新文物保護的體制機制。
扭轉偵保“兩張皮”
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資源給朝陽帶來了榮耀,但也對文物保護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文物管理部門是法律規定的文物保護主體,但保衛力量薄弱、人員少、手段少,難以應對花樣翻新的盜掘手段;涉文物犯罪出現后,公安機關作為打擊的主力軍,往往又受文物專業知識、警力不足等客觀條件限制,陷入被動追擊的困境。”王紅巖說,在全國大部分文物發達地區,都面臨文物保護執法“真空”等保護難題。
“公安有執法權,但不懂文物專業知識;文物局懂業務,但又沒有執法隊伍。”王紅巖認為,要扭轉偵、保“兩張皮”的現象,公安與文保部門需要建立更加完備、順暢的聯合執法保護機制。
正是基于這種理念,朝陽市將原牛河梁公安分局升格為文物保衛分局,拓展工作職責,加強警力配備,并與文物管理部門建立聯動協作機制,重點強化防范職能,創建了打、防、管、控全覆蓋的立體工作模式,形成了全市文物保護物防、技防、人防相結合的立體化防范體系。
王紅巖說,有了屬地管理權,文物保衛分局的民警可以主動出擊,在全市120個重點遺址保護區巡查,在山梁和密林中追尋犯罪分子的蛛絲馬跡,并提前預警;可根據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時間段和特殊期間,采取定期定時、錯期錯時巡查,這種工作模式改變了過去“民不告、官不理”的被動局面。
對于對野外無法實施人員看護的遺址點,文物保衛分局和朝陽市文物保護管理部門聯合落實資金,安裝遠程監控設備,加強防范力量,確保每一處文物古跡都得到有效保護。辦案中發現處于田野鄉村的紅山文化古遺址和古墓群等文物,文物保衛分局和文物保護單位及時樹立界樁、標志碑,標明文物保護的級別、名稱、保護范圍等內容,起到較大的警示作用。
有關專家還認為,“朝陽模式”提供了一個成功的樣本,公安機關組建了專業的文物保衛隊伍,并與文保部門建立有效的聯動機制,形成了保護文物的“合力”。案件偵破過程中,文物部門為公安機關提供被盜文物的資料;案件破獲后,文物部門協調鑒定專家為涉案文物定性定級提供證據支持,有力地協助案件盡快進入訴訟程序。
文物保護修法應盡快提上日程
《文物保護法》第九條規定:“公安機關、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海關、城鄉建設規劃部門和其他有關國家機關,應當依法認真履行所承擔的保護文物的職責,維護文物管理秩序。”
“文物保護法規定公安機關有保護文物的責任和義務,但公安機關和工商、規劃等多部門之間,各自該承擔怎樣具體的保的職責范圍,文物保護規定的并不明晰,導致了很多損害文物的行為無法得到有效的規制。”王紅巖分析說。
另外,根據刑法規定,倒賣文物罪,是以牟利為目的,倒賣國家禁止經營的文物,情節嚴重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結合辦案,朝陽市檢察院副檢察長邢吉華說,從刑法界定的角度看,倒賣文物罪名的成立,需要有證據證明嫌疑人是“主觀故意”和“明知”,且具有牟利目的,但許多嫌疑人在落網后都辯稱“不知是國家禁止經營的文物”作為逃避打擊的借口,這給司法機關證據固定工作帶來不小的挑戰。
“目前,文物保護相關法律法規相對滯后,相關配套的司法解釋也尚未出臺,所以,公安機關在現實執法中依然存在困境。”邢吉華建議,面對高發的盜墓犯罪和文物犯罪,文物保護法修改應盡快提上日程,盡快出臺適合我國國情的文物保護具體措施。
古玩市場私人博物館亟待規范
在追繳文物的過程中,王紅巖發現,一些古玩市場和舊貨市場“魚龍混雜”、經營非常混亂,存在超范圍經營和私下非法交易現象,成為犯罪文物銷贓的場所;一些文物販子以開古玩店、舊貨店為掩護,大肆進行非法收購,倒賣文物犯罪活動,古玩店、私人博物館正淪為走私文物犯罪的新地下通道。
“還有一些藝術品銷售和經營公司,以藝術品展覽、拍賣等形式勾結文物販子,倒賣和走私文物。”王紅巖舉例說,在紅山大案,民警在追贓中發現,一件紅山文化時代的玉佩,以180萬元的價格,通過珠海某藝術品有限公司拍賣流出。這家公司是澳門一家拍賣公司設在內地的子公司,丟失文物被走私到澳門、香港巡展。雖然該文物最終被追回,對于公安機關來說,追贓難度大、辦案成本高。
近年來,由于“文物收藏熱”,許多私人博物館如雨后春筍般興起冒出,據國家文物局最新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4年底,全各類民間博物館、收藏室總數已達千余家。而數量龐大的私人博物館亦隱藏著諸多隱患,據2014年國家文物局發布的《民辦博物館規范化建設評估報告》顯示,近九成民辦博物館不合格,文物藏品普遍存在真假不清和來源不明等問題。
“對于文物,一些古玩店和私人博物館的經營者只管真假、不問來源;對于一些明顯涉嫌倒賣的出土文物,盜墓者、文物販子、收藏者相互之間也心照不宣,極力為一些涉案文物披上‘合法的外衣。”王紅巖認為,有關部門應盡快規范古玩市場、私人博物館的管理,以遏制文物倒賣行為的泛濫。
守護遺址文物就是守護人類文明
“全國各級專兼職文物行政執法人員不足萬人,平均每人要負責近百處不可移動文物,保護與監管力不從心。”據全國政協委員、國家文物局局長勵小捷2015年在“全國兩會”上透露,文物執法隊伍建設嚴重滯后于文物資源數量的大幅度增長,難以保障工作需要。
同樣作為全國政協委員,朝陽市檢察院副檢察長邢吉華在2014年曾提交提案,建議國家提高文物看護管理經費,建立專業的文物看護員隊伍。
“文物資源是人類文明的歷史見證,是極其珍貴并不可替代的實物史料。在加快城鎮化進程的大背景下,有效保護和利用文物資源,對于研究歷史,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邢吉華表示,在一些“文物大市”,建立文物看護員隊伍意義重大,提高文物看護管理經費,增強看護員看管好文物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改善工作環境,配備看護裝備,可以有效遏制破壞古遺址、盜掘古墓葬等違法犯罪活動。
“在一些地方,一些不可移動文物還沒有引起政府領導的重視,文物管理機構層級低、人員少、經費投入不足,給文物保護帶來了諸多弊端。”朱達舉例說,現實中,為了配合城市基本建設,需要考古部門的先期勘測,以排查地下是否有文物存在,而東北某市有關部門在修建環城公路時,未待考古部門對區內文物搶救發掘就強行施工,致使5處金代遺址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
“守護遺址文物就是守護人類文明,就是對前人和后代負責。這個責任不光是文物保護部門、一些專家和少數志愿者的,更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朱達建議,國家應當加強對古遺址和文物的保護力度,將對古遺址和文物的保護列入地方領導的考核指標,地方政府要承擔起主要保護職責,營造全民保護遺址、愛護文物的氛圍,最終形成全民保護文物的新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