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31日,匈牙利猶太作家、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凱爾泰斯·伊姆雷在患多年帕金森綜合征后去世,享年86歲。凱爾泰斯一生經歷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匈牙利的共產主義時代和改革時代,他的寫作一輩子都圍繞集中營一個題材。在他看來,只要有人類存在,奧斯維辛就永遠不會離開,他因此被稱為奧斯維辛的靈魂代言人?!洞蛉沼洝肥撬谖覈钬撌⒚拇碜髦?,本期我們節選其中的一部分,以饗讀者。
別人眼中的作者和他的書:
@原然:媽呀,我第一次見識到這樣一本書能把這混沌的世界看得如此客觀冷峻,甚至超乎了人的局限。嚇死了,看得冷汗直冒。
@SalvadorCrusoe:其實,你完全沒必要區分他的小說和哲學筆記的不同。我們在里面可以讀到思想、小說創作、閱讀筆記等。
@斑斕的花:看得出凱爾泰斯·伊姆雷極其贊賞加繆,書中大量引用了他的言語。所以,我決定購買加繆的書拜讀。好的作者,總是可以帶我們進入更為廣闊的世界。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表彰他對脆弱的個人在對抗強大的野蠻強權時痛苦經歷的深刻刻畫,以及他獨特的自傳體文學風格。
凱爾泰斯作品譯者余澤民:凱爾泰斯不是走紅的諾獎作家,但他是一個“選得對”的作家,諾獎選10個作家,只要能有一個像凱爾泰斯那樣的作家,就是有意義的。
《世界文學》主編高興:凱爾泰斯是從集中營走出來的作家,但他其實有很多作品是在德國完成的,還受到了德國文學的基金支持。可見德國這個民族還是很嚴肅地進行自我解剖和反思。
關于作者
凱爾泰斯·伊姆雷,1929年出生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一個猶太人家庭。1944年被關進了德國納粹分子設在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后來又被轉移到德國境內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1945年獲得解救。他曾在報社工作,主要翻譯德國作家的作品,這對他后來的文學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1975年,他的處女作《命運無常》經過十年周折才得以出版。后來相繼出版小說《尋蹤者》《偵探故事》《慘敗》《英國旗》,日記體文集《船夫日記》《另一個人》等。
關于《船夫日記》
《船夫日記》于1992年出版,是凱爾泰斯自1961年至1991年所寫下的日記。與一般記錄日?,嵤碌娜沼洸煌氖?,這本歷時三十年的日記是凱爾泰斯對自己平日所進行的、近乎偏執狂的思考的哲學性表述和文學性記錄,凱爾泰斯用客觀的眼睛,詳細記錄了日常生活中散落的思維碎片。
作者軼事
一、上帝給了笨小孩一個作家夢想
凱爾泰斯·伊姆雷從小就呆笨,學什么也不行,同學都喊他“木頭”,他自己也默認。除九歲以前因遵守紀律,老師獎勵了一枚玩具螺絲釘,以后再也沒有得過什么獎勵。
十二歲那年,他做了一個夢,夢到國王為他頒獎,因為他的作品被評上了諾貝爾獎,他把這個夢告訴了媽媽。媽媽說:“我聽說上帝把一個不可能的夢放在誰心中,就是真心想幫誰完成。”
他信以為真,他想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世界那么大,為什么上帝會將這么美好的夢托付給我,我不能辜負上帝的期望,他真的喜歡上了寫作,并在床頭寫下:“倘若我經得起考驗,上帝會幫助我?!彼麘阎@樣的信念開始了寫作生涯。
三年過去了,上帝沒有來,三年又過去了,上帝還沒有來,他堅持不停地寫作,終于寫出了一部《命運無?!?,接著又寫出了一系列作品,就在他不再關心上帝是否會來幫助他的時候,瑞典皇家文學院宣布: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匈牙利作家凱爾斯泰·伊姆雷,他聽后大吃一驚,這正是他的名字。(王瑋)
二、獲獎前真的很冷
凱爾斯泰·伊姆雷在獲諾獎之前,他的九部書在匈牙利總印數只有幾千冊。有一個真實的笑話,匈牙利讀者聽到凱爾泰斯獲獎的消息,立即跑到書店里搶購,結果另一位與他同姓的作家凱爾泰斯·阿考什的作品也被搶購一空。順便提一句,匈牙利人跟中國人一樣,姓在先,名在后,“凱爾泰斯”這個姓在匈牙利語里是“園藝師”的意思,是一個地道的匈族人的姓。凱爾泰斯是猶太裔,他的祖先肯定不姓這個,一定是他的哪輩祖先為了讓自己“匈牙利化”而改成的,并且據凱爾泰斯回憶,他生在一個已經不信猶太教、不說希伯來語的猶太家庭,但是,幾代人的這些努力并沒能讓后代逃避被迫害的厄運。凱爾泰斯雖然從集中營里幸存,但他的父親并沒能活著回來。(余澤民)
三、作家自述
有一天,我收到一個大大的棕色信封,這是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紀念館館長沃克哈德·克尼格博士寄來的。在信封中,我看到了標記著1945年2月18日這個日期的有關集中營犯人的一張日志復印件。在德語“死亡”的這一欄中寫著——64921號犯人,凱爾泰斯·伊姆雷,生于1927年,猶太人,工廠工人。這里面其實有兩項錯誤的記錄,即我的出生年份和我的職業。當時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進行造冊登記的時候,為了不被劃為兒童的范圍,我將年齡多說了兩歲;而之所以說自己是工廠工人,是為了證明我比學生更為有用處。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因此我才能活下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要將從這個孩子的死亡之中而誕生出的作品奉獻給數百萬死去的人和那些還銘記著這些死者的人們。我思考奧斯維辛時——或許這是一種矛盾的方法——我想到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摘自凱爾泰斯2002年12月7日在瑞典科學院的獲獎演說)
《船夫日記》金句
1.我之所以寫小說,是為了尋找更加銳利的苦痛。
2.誠實的人即使在說謊的時候也很誠實:誠實地說謊。
3.只管往前走,永遠別回頭,死亡就在前邊——看哪,你是自由的。
《船夫日記》(節選)一:
1963年7月。
我在德國逗留了兩周。我去了布痕瓦爾德和蔡茨,去了那里的工廠。我辨認出了那條沙土路。路上,有一位身穿工人制服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走過,他仔細打量著我。大概我看上去像外地人。這條路比我記憶中的那一條要窄一些。工廠向我致意:高大的冷凍塔發出咳嗽樣的聲響。雖然這種聲音我已經久違了,但還是馬上聽了出來,而且喚起了何種的回憶!我覺得(甚至幾乎相信),我找到了蔡茨集中營的舊址。舊址上興建了一座國有農場和一個很大的牛欄。我并沒有感受到故地重游的重大瞬間。時間,這相當久遠的時間,正像普魯斯特大師所言:“事實上,我所熟悉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了?!彼€說:“很遺憾,這些房子、林蔭道和街巷,就跟歲月一樣倏然流逝?!?
在人的生命里,最終會有一個瞬間降臨——就在這一刻,我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突然釋放出自己的能量;就從這一刻起,我們可以依靠自己,而且,我們就在這一刻誕生。
素材運用:寫下,即永恒。這些思想的碎片,看似零散,實際隱含著作者深沉的思索。作為集中營幸存者,凱爾泰斯當然可以洞悉自己的不幸,作為一個時刻都能發現幸福、在強權前安于生活的知識分子,他同樣可以洞悉自己的悲觀,只是他始終平靜。
《船夫日記》(節選)二:
1971年4月。
我必須著手處理那些已經查閱和可以查閱的資料。這些資料非但不能避開,而且還要必須對它們嚴格守職:裝入車廂,沿途押解,到達奧斯維辛,選擇分組,洗澡和更衣——所有這些是一系列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準確地說,就像中世紀描寫基督受難的戲劇中記述的、在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中信徒們恪守的職責一樣?!?/p>
整個上午都在核查地圖。我開始弄清:站臺上標為“右側的”和對負責將苦役犯分組的軍官來說位于“右側的”,從我的視角來看都是“左側的”。借助于放大鏡,我發現了那些到站犯人的照片。微笑,開朗,自信。是啊,這些人即使置身于極權統治的處境下,仍舊執著地生存,實際上是執著于對極權統治的維護:這就是管制的簡單訣竅。
1973年8月。
我聽到有人說我寫“這個話題”已經太遲,已經不合時宜……然而近來,我再次震驚地意識到,其實任何東西都引不起我真正的興趣,唯有“奧斯維辛的神話”:只要我想構思一部新的小說,總會想到奧斯維辛。無論我在思考什么,總要思考奧斯維辛。我是奧斯維辛靈魂的代言人。奧斯維辛從我的心底述說。對歐洲人來說,奧斯維辛以及那些與之相關的東西是自基督受難之后的最大重創,盡管可能需要幾十年或者幾個世紀,人們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
執法者們不會為被挫敗的人類的嘆息而痛苦。就好像在行刑室內播放音樂唱片,為的是壓蓋住受刑者的嘶嚎,借此用所謂“人文主義文學的丑陋喧囂”掩蓋真理的沉悶嘈雜。
假如上帝死了,誰將笑到最后?
素材解讀:“永遠的流亡者,世界的異鄉人?!碑斎藗円呀浀嵌瓮纯?,認為它不合時宜的時候,凱爾泰斯卻依然在思索,苦苦探求其人性根源。他并沒有像其他類似經歷的人一樣沉湎于痛苦,而是客觀地讓我們看到了另一面。照片上犯人的“微笑,開朗,自信”,被他小心地放進《命運無?!防铮瑢懗闪朔溉藢⑻颖茏ゲ懂斪髯矫圆赜螒虻臉酚^。
賞析
凱爾泰斯:作為集中營的幸存者,他始終冷靜 □葉克飛
在凱爾泰斯·伊姆雷的作品中,除了奧斯維辛四部曲之外,我最喜歡的是《船夫日記》。
這真的是一部日記,從1961年到1991年,三十年間的日記零星散布,并無主題?!按颉笔且粋€象征,意味著凱爾泰斯·伊姆雷的時空之旅。他并不是第一位以船夫自況的作家,福樓拜的《三故事》和黑塞的《悉達多》里也都出現過。
與其他作品別無二致的是情緒,睿智如他,歷經苦難仍內心平和,并以旁觀者的心態靜觀自己的命運。他苦苦追索人生的終極意義,甚至不惜為之進行偏執狂般的思考。他大量引用歌德、叔本華、尼采、卡夫卡、加繆和伯恩哈德等人的觀點,并與這些先哲對話。曾經在生死邊緣徘徊過的他,對生死問題早已看得透徹,所以他說:“對我來說,最適當的自殺——看起來——就是生活。”那些家國之痛,也僅僅化作一句毫無歸屬感的“我的國家,就是流亡”。
盡管曾置身于德國人的殘酷壓制下,但凱爾泰斯·伊姆雷始終與同時代的匈牙利知識分子一樣,受德國文化影響極大。在這本書里,與之對話的先哲們多來自德語區。如1980年6月21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書里散發著霉味兒?!痹凇稇K敗》里,老人在陋室中沉思,然后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歌德的《詩與真》。命運就是這般吊詭,德國文化滋養著一代匈牙利乃至中歐的知識分子,可德國政治卻一度是這個地區里最不安全的因素。
像這種將日記與文學創作相連的情況,在《船夫日記》里隨處可以找到。或者說,讀完《船夫日記》,就能了解凱爾泰斯·伊姆雷的創作脈絡和思想歷程,也能了解時代的變遷,包括人類的墮落沉淪和自我救贖。
《船夫日記》有著一個異常冷靜,并在我眼里堪稱偉大的開頭。他這樣寫道——
“1961年。我開始寫小說一年了。
我必須拋棄一切。
我踩著松軟的落葉在公園里漫步。深層的草還是綠色的,上面覆蓋著黃色的敗葉,其他那些掛在周圍橡樹上的枯葉,就像無數只沮喪的手低垂著。我感覺到:如果我對自己有足夠的耐心,奇跡將會發生?!?/p>
也許,奇跡就是凱爾泰斯·伊姆雷作為曾經的受害者,卻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冷靜觀察與思考吧?外部環境的變化對于他來說似乎不具有特殊意義,正如他不喜歡在小說里摻加大時代元素那樣。即使是在東歐劇變前夕,他仍然沒有將社會變革當成日記中的主體。在他看來,“將要逝去的東西要比永恒真實的東西更為深刻”。
他認為,這種對人類終極意義的探尋,是無數人曾經的努力方向,我不能說凱爾泰斯·伊姆雷窺其全豹,但起碼經歷幫助了他。他了解人生,了解善惡,了解人性與極權,也了解人類所有美好的或憂傷的情感:“我們的愛,就像一個滿面笑容、張著胳膊奔跑的聾啞孩子,慢慢地,他的嘴角彎成了哭的模樣,因為沒人能理解他,因為沒有找到自己奔跑的目標?!?/p>
多么傷感,但并非無人能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