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1
我媽篤信“先有人,后辦事”的哲學,環衛工人出身的她,通過努力工作,當上了縣城環衛站站長。她卻認為這是因為她人脈寬廣。
當年,我備戰中考。我媽又把所有關系捋了一遍,鎖定一位遠嫁到省城的遠房表姐。據說,她婆家的小叔子在我心儀的省城師范學校負責招生。我媽三天兩頭往表姐老家跑,將她的媽媽照顧得眉開眼笑。
看著我媽一邊講笑話,一邊給老太太剪腳趾甲。我悄悄地說:“媽,你何苦呢?我就不信,靠著自己努力,不能活出人樣來!”我媽撇著嘴說:“沒有人,就算分數夠,也被人家擠掉。你就是孫悟空,也翻不出命運的‘手掌心!”
作為清高的尖子生,我看不慣我媽的做事風格。可中考后,老媽還是帶我去省城,拜訪傳說中的表姐。我媽從表姐老媽的身體講起,匯報老人家各項體檢指標、服用的中草藥以及老太太對我未來的關注。表姐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錄取提倡透明公開,你放心,只要她分數夠就沒問題。”
這句看似廢話的話,給我媽吃了定心丸。她硬塞給人家一堆土特產,拉著我歡歡喜喜地回家。
接到通知書時,她將所有功勞歸功于“我有人”。可那年9月,我到學校報到,竟發現公告欄上張貼著“本校錄取分數前十名排行榜”,第二名赫然就是我的名字。師專在本省一共錄取五十多人,也就是說我媽就算不找人,我也能穩進……從那天起,我堅定了離開那個所謂“熟人才好辦事”的小城的信念。
中專畢業時,我媽輾轉找了關系,想讓我在重點中學任教。然而,我選擇去上海的某所中學應聘。我選擇了個舉目無親、離她最遠、她的人脈一點都觸及不到的城市,讓她大為惱火,差點跟我斷絕母女關系。
不僅如此,我還在上海成了家,徹底留在了這個城市。好在這二十年來,我與丈夫努力打拼,擁有了自己的培訓公司,事業也算小有成就。
2
對我的遠走和遠嫁,老媽耿耿于懷,她對上海頗多微詞,發誓不住在“都市鳥籠”里。三年前,她突然心肌梗塞。我接她來上海安裝了三個心臟支架。醫生要求她每周復查,這意味著,無論她多么不舍小城的生活,都要離開那里。伴隨老媽的定居,我們母女間的“戰爭”徐徐開幕,導火索仍是她的“熟人哲學”。
大概是因為孤獨吧,老媽拿出年輕時“爭先進”的勁頭兒,立志把身邊人都變成“熟人”:她包餃子,樓上樓下挨家挨戶地送。平日里,我們鄰里間來往很少,我媽的做法讓許多人不解,甚至有人當場拒收,讓我很不好意思。她還將小城里親戚朋友老同事的人脈都捋了一遍,只要是在上海工作的,她都打電話聯系,邀請人家上門吃飯。其中,不少人是做銷售的,立刻瞄準我媽做“顧客”。
我媽還真誠地跟人家攀親戚,認了許多“干兒子”“干女兒”,迅速成為推銷員的“女神”。我下班時,經常發現陌生人坐在家里,老媽跟人家聊得火熱,還強留人家吃飯:“都是自己人啦,我只是買一點點東西,你還送我禮物,多不好意思啊……”
就這樣,她不僅花光了退休工資,把我給她的菜金也搭了進去。看著餐桌上寡淡的食物,我向她抗議,她竟說自己在為我們“拉人脈”:“說不定哪天你們公司開不下去了,做銷售也蠻好。我給你們先鋪好路,誰知道以后如何呢?”
老公被她的話氣得無語,我不能繼續沉默了。于是,我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告訴她這套東西在現今社會行不通。
“要不是我當初找關系,你能上中專?”我媽拿出殺手锏,“飲水思源,你別忘了本!”
一提到這件事兒,我更為氣惱:“你以為上海是咱老家嗎?幾千萬人口,你能跟各個搭上關系?”
3
我們母女吵吵鬧鬧,卻有一個小人兒在其中“和稀泥”。這就是我的女兒,我晚婚晚育,我媽對這個遲來的外孫女視若珍寶。女兒也很機靈,她比我更有辦法“對付”外婆。
女兒報考國際學校的那會兒,我媽整天琢磨“找人”。無奈,她處心積慮搭建的人脈,怎么都夠不到國際學校的“老外”。
愛莫能助時,我媽焦慮極了。我淡定地說:“找人也沒用。錄取不了,說明她進去也跟不上,咱就安心讀公立中學。”老媽說:“天下哪有你這種媽,連女兒上學都不找人?”
我和老媽爭執了一個星期,最終女兒高分被錄取。女兒借此給外婆洗腦,將學校里“民主公開”的文化傳遞給她。我媽則反洗腦:“你媽不送禮,你就要給老師送禮。選班干部就得開后門!”
對外婆的“歪理邪說”,女兒嘴上回答她“你教的,我做了”。實際上,她卻靠自己的演講與實力競選成功。當她回過頭來,告訴家人真相時,我媽多少有所觸動。
前不久,我媽再次住院。每次她都嚷著先拉關系,要住熟人工作的醫院。我和老公很無奈:“心臟病發,時間就是生命。等把你拉到熟人工作的醫院,不就耽誤最佳治療時機了嗎?”
看到病床上的外婆悶悶不樂,女兒趁著我們不注意,去醫院門口買了一束花送給外婆的主任醫師,還跟人家聊了很久。
得知她這么小的年紀,竟會“送禮”拉關系,我和老公幾乎要“石化”了。女兒得意地透露:“我告訴醫生阿姨:外婆不放心生人給她開刀。阿姨答應我去跟外婆談談,告訴她咱們算是遠方親戚……”
第二天,我媽的手術非常成功。醫師將老公送的大紅包退回來,還說:“你們真會教育孩子,她小小年紀這么有孝心,還能體會老一代人的心理狀態。”
我臉紅了。是啊,這些年來,我媽每次去醫院前都整宿失眠。我們只會振振有詞地安慰她“醫生一視同仁”,卻絲毫沒想過要怎樣給她些許安全感。
從小到大,我都極力反對老媽的熟人哲學,但從沒想過她這套哲學背后是怎樣心靈的孤寂與不安?或許,老媽真正的需要很簡單,就是一點點的溫暖、一點點的安心。
我媽摟著女兒,祖孫倆無話不談。女兒能做到的,我為什么做不到呢?看著我媽鬢角的白發和額上的皺紋,我發誓,在她的有生之年,我要多給她認幾個“遠方親戚”,多對她說幾次:“別怕,咱有人!”
編輯/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