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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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叱咤梧州的志士班
遠 舟

“天演臺”的領頭人鄭君可
清末,辛亥革命前,以廣州為中心的廣大地區,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粵劇改良運動。梧州因與廣東接壤,兼有西江交通之便,對于廣州的政治、經濟、文化動態特別敏感,加上梧州的同盟會組織也十分活躍,故此,這場大規模的粵劇改良運動很快波及梧州,從而在廣西特別是梧州的戲劇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
推動這場粵劇運動,從事粵劇改良實踐的組織,稱為“志士班”。志士者,革命志士之謂也。
其時,一批思想激進的記者、學生、工人(其中多是同盟會員),為了更廣泛、更深入地宣傳革命,借助粵劇“高臺教化”(孫中山語)的力量,與思想進步的粵劇藝人聯合起來,利用粵劇形式,滲入話劇元素,組成一個又一個新型粵劇團,排演一出又一出新型粵劇。
這些新型粵劇團的劇目內容,“或抨擊時政的腐敗,或揭露封建禮教的苛酷,或歌頌愛國英雄,或借中外之史績以喻今”;在演出方面,“有時長歌當哭,有時大發宏論,莊諧雜出,感人至深。”(據謝彬籌《近代中國戲曲的民主革命色彩和廣東粵劇的改良活動》) 因內容明顯有別于傳統粵劇,人們稱之為“改良劇”;又因改良劇多由諸志士粉墨登場,現身說法,故而從事粵劇改良實踐的組織號稱“志士班”。
志士班之威名遂著稱于世。
志士班在梧州開展的粵劇改良運動,可謂高潮迭起好戲連臺,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廣州志士班在梧州的演出;其二,梧州志士班在本地及外地的演出。
據考,從廣州來梧州演出過的志士班有三個:一是以鄭君可為首的“天演臺”班,二是以吳有山為首的重組“天演臺”班,三是以黃魯逸為首的“優天影”班。這三個志士班中的后兩個尤其受梧州民眾歡迎,更因其演出形式和內容的獨具一格,使得梧州觀眾耳目一新,志士班的每場演出無不觀眾爆滿。一時間,梧州人都以未看過志士班的改良劇為憾。
受到廣州志士班的影響,梧州同盟會也效仿組成了一個名為“優勝者劇社”的志士班。這個志士班不僅是迄今所知梧州最早的一個本地班,而且還開了梧州粵劇的革命先聲。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夏天,鄭君可首率廣州“天演臺”班來梧,是為梧州戲劇舞臺上最早出現的志士班。
鄭君可,福建人,最初在廣州沙面租界一個外國醫生開的診所當侍役,后受舊民主主義革命思想的影響,加入了同盟會。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他和幾個會演戲的同盟會志士,以及當時較有名氣的粵劇藝人吳有山(又叫“師傅友”,是著名粵劇演員白駒榮的師傅),組成了一個名為“天演臺” 的志士班 (“天演”一詞,出自1898年嚴復翻譯出版的英國著作《天演論》,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理念)。鄭君可早年學戲出身,專攻花旦,因而他不但是“天演臺”的領頭人,而且還是該班的“正印”花旦。
“天演臺”成立之始,因實力較弱,只能在廣東各鄉巡回演出,主要演出劇目有《火燒大沙頭》《賊仔升官》《戒洋煙》《虐婢報》《徐錫麟》等。初入梧州府,“天演臺”打算在眾樂戲院公演。
眾樂戲院是梧州歷史上最早的一家固定戲院,位于大雄寶寺舊址(現云蓋路復興里),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正月建成開業。戲院地勢低洼,面向山坡,搭蓋形式仿廣州西關樂善戲院,座位較多,是一座簡陋而帶古典特色的大型建筑物。“天演臺”在該戲院演出的消息不脛而走,當晚門票銷售一空。但由于當時梧州的散兵游勇和地方團丁經常鬧事,看霸王戲的惡劣風氣很盛,故而給“天演臺”造成了很大威脅。
果然,“天演臺”頭場上演改良粵劇《賊仔升官》,就碰上了大麻煩。戲剛開演,戲院的“守閘”就和看霸王戲的散兵打了起來,一時間槍聲大作,嚇得場內觀眾驚慌失措亂成一團,紛紛奪路而逃。“天演臺”演員亦大受驚嚇,只能停演。如此連續幾日仍未能開鑼演戲,“天演臺”終因斷了經濟來源而就地散班。
“天演臺”被迫在梧州解散后,鄭君可等幾個同盟會志士返回廣州。而吳有山則不甘心就此罷休,他自作班主,重組“天演臺”。新組的戲班還是以過去“天演臺”的人員為班底,缺少的角色則另外找人替補。隨后,吳有山又帶領全班人員建造綠船(綠船是志士班的標志,以區別于一般粵劇戲班的紅船),以作往來各地演出的交通之用。
宣統元年(1 9 0 9年),梧州鱷池(現梧州市公安局所在地)的池水被放干,當時梧州資金較為雄厚的煥新公司,在該處集資興建戲院,名為鳴盛戲院。這座戲院是一座正方形的樓宇,前面由四條大磚柱構成三個拱形大門,在大門上方有“鳴盛戲院”四個大字。場內座位約兩千個,舞臺很大,很多大場面的戲都可上演。戲院于當年竣工,落成之日,恰逢吳有山的綠船航行至梧州。于是,戲院便邀請吳有山的“天演臺”前來舉行首演。
“天演臺”上演的劇目,除《火燒大沙頭》《賊仔升官》《剃頭痛》《虐婢報》《戒洋煙》《徐錫麟》等原“天演臺”的改良劇外,還上演傳統古裝粵劇。例如,由年僅十七歲的白駒榮初次擔綱主演《甘露寺》《斬二王》《柴桑吊孝》等。
然而,最受梧州觀眾歡迎的還是改良劇。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其內容較為進步,皆為揭露舊禮教、舊習俗及時政腐敗與社會黑暗;二是純用粵語,不用半文不白難以聽懂的舞臺“官話” ;三是念白有時如同演說,打諢多為繞口令,語言詼諧,意存諷刺。正是這三點使得梧州觀眾耳目一新,紛紛購票,爭先一睹為快。
“天演臺”演出不久,戲院的“守閘”與看霸王戲的散兵又發生了多次沖突。吳有山憶起當年在眾樂戲院的遭遇,心有余悸,只得罷演,把全班人員拉回綠船,憾然離梧。
“天演臺”離開梧州不久,由著名革命志士、報人、編劇家黃魯逸(1869~1926,字復生,號冬郎,筆名魯一,南海九江人)率領的“優天影”班便到了山城,并在鳴盛戲院公演。“優天影”是廣東最負盛名的志士班,擁有鄭君可、姜俠魂、靚雪秋等一批藝術造詣深厚的演員。
鄭君可在梧州散班后回到廣州,于宣統元年(1 9 0 9年)加入了“優天影”。他飾演的花旦扮相極美,唱做俱佳,名噪一時。報界對他的評價是“身材苗條,妙曼絕倫”。姜俠魂性格詼諧幽默,多才多藝,最擅長演丑生。靚雪秋原名廖十五,是革命家廖仲愷的胞弟,以演小武行當著稱。其他演員如武生馮鏡華,花旦龐一鳳、陳全鐘、黃兆德、萬盞燈,小生鄭錦濤、鄭一鐵、謝仲坡,丑生梁大公、樊岳云、何少榮、林叔香、梁松枝,小武周少保、周瑜利、范英杰、溫惠可,女丑張葉池、盧鐵牛等,也是各有特長。
“優天影”在鳴盛戲院上演的第一臺戲,就以其陣容龐大、人才濟濟、技藝精湛而轟動了山城,慕名看戲者很多。雖然《虐婢報》《火燒大沙頭》《剃頭痛》等戲是“天演臺”演過的,但這些劇目也是“優天影”的看家戲,故而上座率依然有增無減。在此把這幾個代表性作品介紹一下:
一、《虐婢報》:描寫一個兇狠殘忍的女財主以各種慘不忍睹的苦刑虐待婢女。不久,因房屋失火,女財主傾家蕩產,行乞街頭。婢女逃出主家,嫁了一個好丈夫。后來,婢女偶然在街上遇見昔日的女主人,心生惻隱,意欲把她收養,但女財主已因貧病交加死于街頭。這個戲雖然沒有觸及虐待婢女這種罪惡現象的社會根源,還流露出階級調和的思想,但對女財主的諷刺和鞭撻,在當時是很得人心的。
二、《火燒大沙頭》:以清政府殺害革命女俠秋瑾這件事作為導線,接著描寫一小撮惡吏劣紳靠著吮吸民脂民膏,在廣州大沙頭里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而下層勞動群眾則受著洋煙、賭博、娼妓等的毒害,弄得家破人亡,整個社會一片烏煙瘴氣,劇中主人公愿借一把火燒掉這個罪惡的世界。
三、《剃頭痛》:是一出滑稽歷史劇,寓反清之意,并在劇中大膽引用清初某遺民的《剃頭詩》:“聞道頭堪剃,誰人不剃頭!有頭者要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全劇詼諧笑謔,饒有趣味。(以上三戲梗概,均引自謝彬籌《近代中國戲曲的民主革命色彩和廣東粵劇的改良活動》)
在廣東,關于“優天影”的研究很多,但很少有人知道該志士班風靡梧州的傳奇經歷,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優天影”在梧州演出的《肖醫生追脈失金釧,惡女人破口鬧銀釵》及《陳大龍搶親》兩劇。
這兩個劇目是根據發生在梧州的真人真事改編的,上演后非常旺臺,劇中情節成了梧州人當時熱議的話題,影響極廣。據說,廣東的各個志士班也紛紛派人前來觀摩學習,索取劇本,爭相排演。
《肖醫生追脈失金釧,惡女人破口鬧銀釵》一劇,取材于梧州當時盛傳的新聞“醫生黎公甫追脈”。因其惟妙惟肖地表現及揭露庸醫黎公甫給女病人“診脈”的丑行,致使黎公甫無地自容,拆下招牌,永不行醫 (該劇故事情節,見筆者刊于《西江月》2016年第1期的《梧州戲院軼聞》一文)。
《陳大龍搶親》一劇,取材于梧州當時《廣西新報》主筆陳太龍(又叫陳大龍)年少之時的一件丑事。當時,陳太龍因貪慕梧州有名的“老舉”(妓女)楊狗仔(真名孔慧貞)的姿色,遂伙同林繹(他的同學,亦是一紈绔子弟)在石巷(現桂江一橋底)伺機搶了楊狗仔回家,并強行“成親”。事后,梧州府衙把陳、林抓起問罪,并定于秋后處斬。適逢梧州知府莊蘊寬 (1866~1932,字思緘,號抱閎,常州人)到任,因念陳太龍學業甚好,日后可成大器,殺了未免可惜,遂免其一死,薄懲了事。
“優天影”把陳太龍年輕時的這件丑事挖出來搬上舞臺,并非無緣無故。其時,陳太龍是梧州立憲派、保皇黨的首要人物之一,他利用作為《廣西新報》主筆的有利條件,大放厥詞,極盡攻擊民主革命之能事。作為忠實追隨民主革命的“優天影”志士,對此深感憤怒。于是,以編劇家黃魯逸為首的志士班同仁,也拿起手中武器,編演了《陳大龍搶親》一劇,予以猛烈回擊。
《陳大龍搶親》對陳太龍的嬉笑怒罵、諷刺挖苦,堪稱淋漓盡致,入木三分。自以為獨霸輿論陣地的陳太龍,怎么也料想不到志士班“優天影”會使用如此犀利的一招,令其受到沉重打擊,臭名遠揚。其他保皇黨人士深感前車可鑒,反革命囂張氣焰遂有所收斂。
《陳大龍搶親》一劇,是“優天影”所演出劇目中最受梧州觀眾歡迎的一個,其中一些詞曲經常傳唱于街頭巷尾。
由于“優天影”演出的劇目鋒芒太露,逐漸招來梧州官府的疑忌。他們暗地里多方干預,施加壓力。無奈之下,“優天影”只得息演回粵,梧州廣大觀眾無不為之惋惜。
宣統三年(1911年)四月初,梧州成立同盟會廣西分會。分會成立之初,經常研究如何才能更廣泛地宣傳革命。大家一致認為,通過創辦報刊來宣傳革命思想固然重要,但由于中國的文盲太多,老百姓十有八九不識字,僅靠文字宣傳是很不夠的,必須借助于口頭宣傳。
而在口頭宣傳方面,同盟會志士受廣東志士班“優天影”的啟發,認識到戲劇是一個既能廣泛鼓動民眾,深入宣傳而又便于掩護革命活動的最好形式。于是,他們邀集一批愛好戲劇的革命志士,仿效“優天影”,組建志士班,以達爾文“物競天擇”之意,取名為“優勝者劇社”。
眾推清末秀才、平南人梁蓮溪為社長,甘建齋、錢秀齋為副社長,吳芳圃為總務,有社員黃劍光、蘇無涯、周榜、陳勉生、蘇意甫、蘇壽南、梁仁溪、劉威南、胡理明、陳治安、歐陽暄、黃宏、張振江、何牛、徐某(名字不詳)和商界巨子曾某(名字不詳)等二十余人,他們大多為同盟會員。
“優勝者劇社”組成后,開始時打算分設粵劇和話劇兩個部門,但鑒于人手不夠,同時亦考慮到梧州觀眾對粵劇的偏愛,故首先還是從排演粵劇著手。因大部分社員都是知識分子,且對粵劇亦多是外行,于是就派人到廣州向某紅船班禮聘文、梁兩位粵劇藝人來梧州當教練。
學戲初成后,“優勝者劇社”曾在梧州試演多次,由黃劍光、梁仁溪飾小生,周榜飾小武,陳治安、黃宏、張振江飾花旦,胡理明飾男丑,歐陽暄飾女丑,徐某、何牛飾二花面。當時在梧州享有盛譽的音樂行家李次琴(又叫琵琶王)、黃卓、梁孝橫等,也應邀前來為劇社伴奏,使劇社增光不少。
由于文、梁兩位粵劇藝人所教的劇目都是傳統粵劇,與劇社宗旨不符,于是梁蓮溪決定帶著劇社開赴澳門,向在澳門活動的“優天影”學藝。
“優天影”的班主黃魯逸見來求學的是梧州志士班,甚為高興,即派人幫助劇社排練并協助演出了《岳飛報國仇》《黃帝征蚩尤》《文天祥殉國》《地府革命》《俠男兒》《黑獄紅蓮》《邋遢妹拜神》《博浪沙擊奏》《火燒大沙頭》《剃頭痛》《虐婢報》等一批對革命有深遠影響及作用的改良粵劇。“優勝者劇社”在澳門的演出地點,多在兵頭花園,即現在的二龍喉公園。雖然演出水平不高,但演員們都很認真,因此贏得觀眾的好評,觀眾紛紛贈送錦旗,以資鼓勵。
正當“優勝者”向“優天影”學藝初成,取得真經,準備回梧州獻演之時,適逢武昌起義,《梧江日報》和《廣西日報》同時搶發“京陷帝崩” 這一令人欣喜若狂的特大新聞,梧州同盟會隨即致電劇社成員,催促他們速返梧州參與起事。大家歡欣鼓舞,認為革命就要勝利了,于是就地解散劇社,即日搭輪船回梧,參加了農歷九月初十日(新歷10月31日)宣布梧州獨立的革命活動。
“優勝者劇社”是辛亥革命時期梧州成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志士班,同時也是迄今所知梧州最早的一個本地班。雖然活動時間僅半年左右,但其對宣傳革命所起到的積極作用及歷史功績,仍足以載入粵劇史冊。
在辛亥革命時期,梧州除經常上演志士班的戲外,也上演過如“周康年”、“國豐年”、“瓊山玉”、“鏡花影”、“菱花影”、“國維新”、“共和樂” 等屬“八和會館”(粵劇行會組織)戲班的戲。
被譽為省港四大名班之一的“國豐年”,曾到過鳴盛戲院演出。該班有著名的粵劇老倌:武生公爺創、小武周瑜林、花旦新蛇王蘇、新丁香耀、小生小生福、丑生機器南。
約于民國二年(1912年),由何浩泉組織的廣州第一個男女班“共和樂”,也曾到梧州演出。該班的主要演員有武生金山潤、小武金山茂,女小生東瓜,男小生新占,男丑新水蛇容、劉國興,女旦走盤珠、相思歡等。
上述戲班的演出情況,暫無資料可考,但估計“共和樂”、“國豐年”等名班的演出,是能吸引梧州觀眾,并產生較大影響的。值得一提的是,“共和樂”雖然是屬于“八和會館”的戲班,但其敢于挑戰封建禮教、沖破世俗阻力,率先成立第一個男女混合戲班,可以肯定與其時的粵劇改良運動不無關系。
雖然,傳統粵劇戲班遠不及“志士班”的影響深遠,但因其亦屬辛亥革命時期梧州粵劇的范疇,故仍以一志。
參考文獻:
謝彬籌《近代中國戲曲的民主革命色彩和廣東粵劇的改良活動》、尚耶《藝海沉浮》、劉國興《戲班與戲院》、曾樹棟《同盟會在梧州的宣傳活動》、顧樂真《辛亥革命與廣西戲劇》等文章,以及《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專輯》、《中國革命二十六年組織史》《辛亥革命在廣西》《梧州掌故》《廣府戲班史》等書。
責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