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勞拉·普羅沃斯特作品《自他走后》〔針織掛毯、木頭、影像(2分23秒)、光、顏料, 2014〕
“他們都說我是黑馬,但我也可能是綠馬、黃馬……獲獎有些意料之外,因為所有人都很出色,還比我有資歷。怎么說呢?我應該也是一匹好馬。”
2013年,法國女藝術家勞拉·普羅沃斯特(Laure Prouvost)斬獲“透納獎”,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英國國籍之外的藝術家。那一年,她只有35歲。
“她無時無刻不在編造著故事。”她身邊的工作人員說。
編造故事?這是個貶義的說法嗎?她活在自己編造的故事里,還是讓身邊的人活在她的故事里?她的生活是創作的一部分嗎?帶著這些疑問,我完整地看完了她的作品《喝杯茶嗎?》(Wantee?),也就是助她獲得“透納獎”的成名之作。
這并不是一部特別“好看”的影像作品。鏡頭切換頻繁,每一幀畫面都像是宿醉清晨的記憶碎片,作為觀眾,很難黏在屏幕前,稍不留神,就會從勞拉的故事里抽離出來;但整部作品中充斥著勞拉的旁白、耳語、尖叫,她總能通過屏幕中某一瞬間的刺激將觀者再次拉回來,這種往復的、斷斷續續的浸入與出走讓觀眾在她的作品面前顯得有些被動。勞拉在作品里塑造了一個“祖父”的形象,是故事的主角。他是一個觀念藝術家,終其一生都在理想化的行為與作品之間博弈,從這一點來看,勞拉似乎已將“祖父”的精神內化,“遺傳”到了這種創造性的、妄想癥式的基因。
勞拉的影像作品通常在10分鐘之內,不長,像漩渦一樣讓人有暈眩感,又一直拉拽著觀眾。《喝杯茶嗎?》講述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祖父”年事已高,他最后一件觀念作品就是希望在自己家里挖一條地道,日以繼夜地挖,通向非洲。后來,“祖父”再也沒有回來,他已經消失了三年,不知所蹤。勞拉回到“祖父”的小屋,用紀錄片的方式追述著家族的記憶,并將自己的情緒貫穿其中,有失控的嚎叫,也有喃喃的細語。
2010年,在作品《藝術家》和《我需要照顧我觀念上的祖父》中,勞拉第一次引入了“祖父”這個角色。從早期作品的蛛絲馬跡中可以看出,“祖父”的原型形象指向英國觀念藝術家約翰·萊塞姆(John Latham),勞拉曾給他當過助手。萊塞姆是一位來自贊比亞的英國觀念藝術家,以裝置為主。隨著《喝杯茶嗎?》和《祖母的夢》等幾件作品的陸續完成,一個個故事和場景的編織讓“祖父”這個虛構出的人物變得羽翼漸豐,越來越鮮活,越來越飽滿。“真實”(Reality)與“虛構”(Fiction)是勞拉作品里永遠引人關注的問題。我一再追問勞拉,祖父這個人到底是否真實存在,“真的是你的祖父嗎?”雖然我明知他是虛構的,但仍想知道勞拉如何回答。勞拉在幾次質疑中都回答了“Yes”,眼神很篤定,讓人無從懷疑。她甚至告訴我,她的祖母要來看她在中國的展覽,她一會兒要去機場接機。我半信半疑,一度擔心她是在敷衍與我的談話,后來才知道,面對同時來的其他媒體,她也說出了相同的“謊言”。采訪結束后,勞拉繼續與其他人談笑風生,忘了祖母托來的夢。
真實與虛構的關系一開始就存在于藝術基因中,就像拉斯科洞穴里簡筆畫的牛,無論多假,原始人也會真心信任。只是在現代的藝術形態里,虛構變成了一種慣常的創作手段,夾雜著真實的細節,甚至以真實的面貌出現,讓觀眾的心懸在信與不信之間。這恐怕是我們面對勞拉作品時的第一反應。勞拉并非戲耍觀眾,她的虛構是有理由的。私人層面,那是對家人的記憶,而在公共意義上,那是達達精神的延傳。虛構的祖父是一個通道,通道的另一端是他的童年生活與一段先鋒的歷史,或許這種私人性與公共性之間的張力,是我們對作品的第二層感觸。
如果要往這個層面去理解,就必須提到那個祖父背后的人——庫爾特·施威特斯(Kurt Schwitters)。庫爾特·施威特斯是德國達達主義的領軍人物,達達主義者們做藝術都有一股“一根筋”的蠻勁,他們反對一切,質疑一切,顛覆一切,但卻單純、沖動,聚得快,散得也快。在庫爾特·施威特斯的號召下,德國達達運動的藝術家們將票根、收據、價目牌、面料、圖表、照片、郵票、標簽,凡是能拼接的東西,都運用到藝術創作中。“拼貼”是達達藝術中最基本的一種形式,勞拉用的是鏡頭語言的“拼貼”,她的作品如“達達宣言”里說的:“無所畏,我們需要的著作是勇往直前的、勇敢的、切實的,而且是永遠不能懂的,邏輯是錯誤的,道德永遠是罪惡的,我們所視為神圣的,是非人的動作的覺醒。”
勞拉將“祖父”設置為庫爾特·施威特斯的密友,倒未必是對施威特斯的致敬,至少是彼此對話。在施威特斯“梅爾茲風格”(Merz Style)的繪畫與雕塑創作的牽引下,《喝杯茶嗎?》里的私人故事一點點鋪陳,慢慢彌散開來。鏡頭里,勞拉的手經常成為指引視線的線索,加上她如夢話一般的旁白,她用一種很強勢的方式講述著這一切。在精心營造的室內環境中,支撐桌椅的是雕塑和書,茶具下的托盤是畫板,而燒水壺則被刻意捏成臀部的形狀,豐腴飽滿——這顯然是“祖父”最愛的器物。勞拉帶領我們回到她童年的場景里,觸摸跟她生活有關的東西,用想象重建一個私人生活的場景,也可看作一種多維的“制圖學”(Cartography)。勞拉的蒙太奇鏡頭切換極快,甚至有點驚悚,在緊張的觀看氛圍中,燒水壺咕嚕地冒著泡,勞拉沏上一壺熱茶,問一句“喝杯茶嗎?”顯得別樣暖人,那些神經質的鏡頭語言都被一一消解了。
此次在北京紅磚美術館的“盡其所有:勞拉·普羅沃斯特個展”中,《自他走后》是一件巨大的針織掛毯作品,創作于2014年,懸掛在大廳顯眼的墻壁上,加之本身艷麗的色彩,格外醒目。這幅掛毯全景式地描繪了《喝杯茶嗎?》中祖父的棚屋,一點一滴將整間屋子鋪展開來,是“祖父”系列的變奏衍生。掛毯是勞拉近年來創作的新方向,更強化私人化視角,讓敘事不只停留在影像層面,而是指向更加私密的人物內心。

法國女藝術家勞拉·普羅沃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