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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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歲月讓人無可奈何
□ 周玉清

1991年8月,作者從當時的工作單位中共中央辦公廳回湖南老家隆回縣南岳廟鄉塘現村看望父母,與父母在家門口合影
2013年我母親羅秋玉整整100歲,在我家鄉那一帶山里人家,百歲壽星并不多見。那一年,我特意帶我母親到縣人民醫院做了體檢,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正常,我心里特別高興。百歲必辦生日宴。對于辦不辦、怎么辦好這個百歲生日宴,讓我頗有糾結,如果不辦,鄉親們會指責兒女不孝,但要辦好這個壽宴,想來也不容易……
我們家鄉有個習俗,周圍十里八村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知道消息,個個都會來“吃壽酒、沾壽氣”。這就可能難以把控規模,變成大操大辦,造成政治上的負面影響。我想,這個壽宴既要隆重熱烈,又不能講究排場;壽宴只請本村村民代表,不請外村的人,更不通知任何“官員”;而且來客只能徒身參加,謝絕禮金禮品。我把我的想法與村委會幾位負責同志商議,達成一致意見,全權委托他們組織和操辦。時間定在4 月30日中午,地點放在鄰村的駕駛員考場職工食堂。村委會負責人為了使“消息”不致過早傳播,直到頭天晚上才挨家挨戶送“請柬”,憑“請柬”入場,使人數得到有效控制。
百歲壽宴如期如愿舉行。本村村民代表齊聚一堂給母親祝壽,煞是熱鬧。我和我姐姐、妹妹三家人及后輩20多人逐一上臺,給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母親跪拜祝壽,母親精神煥發,非常高興。當壽宴主持人問她有何感言時,沒有文化的老人竟然說出很有“文化”的“豪言”:“搭幫共產黨,讓我活到100歲;搭幫兒女孝順,讓我有呷有穿。”是的,自從父親1992年因意外事故去世后,母親孤身一人在鄉下。忠孝難以兩全,我在距家鄉兩千公里的北京工作,很難抽身陪伴母親。后來我換崗去了全國人大工作,時間稍為充裕,也只能抽空回鄉看望她??吹轿颐嬗须y色,妹妹毅然辭去城里工作,回鄉專門服侍母親。
歲月一晃,就是20多年啊!
天有不測風云,老人最怕摔跤,可母親偏偏摔了大跤。百歲壽宴過后半年,2013年11月的一天,母親踏空門前臺階摔倒在水泥地上,扶到床上已不能動彈,痛苦難忍。我當時人在青島,電話得知母親已及時被送到縣醫院,影像照片得知是右腿髖骨粉碎性骨折。醫院不敢動手術,因為對百歲老人做外科手術風險太大,老人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我感到問題的嚴重,憑有限的醫學常識,知道如果不動手術而采取自然愈合的方法,必然是癱在床上,造成褥瘡的后果很難避免,翻身動彈即鉆心疼痛,對一位百歲老人,很快會引發器官衰竭,想想很是恐慌。于是,我與隆回縣人民醫院知名的外科大夫周云電話聯系,再三懇請他盡快組織動手術,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放下電話,我即從青島出發,乘火車到長沙,再轉乘汽車到醫院時,母親的手術已于先一天做完,把已粉碎的右髖骨換成鈦鋼的,非常成功。我走到病床前,只見母親平靜地在接受輸液,我走過去喊一聲“妮媽,我回來了”。母親立即用那只沒輸液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孝順崽啊,你終于回來了。醫生是觀世音菩薩,把我從閻王老子那里搶回來了。”手術后的母親沒怎么喊疼,住了18天醫院便回村里靜養,兩個月后便能扶著輪椅走動,三個月后可以拄著拐杖在院子里散步了。這樣的“險情”2014年10月又發生一次,老人又摔了一跤,額頭碰在水泥地上,滿臉是血,怪嚇人的,大家很驚慌。送到縣醫院檢查,有驚無險,沒有傷及顱骨,只是表皮傷,縫了十幾針,半個月就好了。村里人都說母親八字命大,有菩薩保佑,總能逢兇化吉。
2015年12月11日,我又從北京回到老家陪伴母親,她和往常一樣,身體狀況不錯,每天兩餐,每餐一碗飯,雖沒牙齒,還能吃點肥肉。一幫老人圍著木炭火盆陪她拉家常。也許真有天人感應而產生預感,她無緣無故地對我說:“崽啊,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都走了,只有我還活在世上,我也該走了。”我以為她在開玩笑,笑著糾正說:“莫亂講啰,世道這么好,您有享不盡的福。有菩薩保佑,活120歲沒一點問題?!?/p>
2015年12月12日晚8點,像往常一樣,母親簡單的洗漱后便上床睡覺——我家是1953年建起的木板房,四排三間,每間不過20平米,像湘西山區所有木板房一樣,房子沒有天花板,西面透風。為了方便照顧母親,20平米的房子間隔成兩間,母親住里間,我妹妹夫婦住外間,每間不到10平米,顯得有些逼仄。毫無征兆,母親剛上床不到一個小時,便發出尖叫,說腳后跟疼痛難忍。我們給她揉腳,她不讓碰。她老人家痛苦的樣子,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打電話叫縣人民醫院的救護車。我家離縣城27公里,救護車半小時就到了。醫生當即測量血壓,聽診心臟,沒有發現問題。輕敲腳后跟,竟然不疼了。到縣醫院后,便進行了一系列影像和生化指標檢查。除了裹腳的腳指感染,肺部有些感染外,其他未見異常。各科主任會診,采取兩項措施:腳指清理,外敷消炎藥;輸液清除肺部感染。兩天后,腳指感染消除,肺部未見好轉,病人呼吸出現困難,胃部也出現問題,吃多少嘔吐多少,很快進入半昏迷狀態。通過朋友幫助,把病情報告給北京301醫院專家,根據北京專家的指導意見,醫院第二次會診。我從醫生們欲言又止的談話中知道,老人的內臟各器官全面衰竭,只能盡力搶救。我們家鄉有一個風俗,人逝在外,遺體不能進堂屋安放。既然沒有新的辦法,征得醫生同意,12月15日下午,我們把母親用救護車送回老家,醫生護士隨車到我老家輸液搶救。12月17日,母親沒有太大的痛苦,闔然長逝。
盡管已有思想準備,但我們子女后輩們還是不能接受既有事實:五天前還談笑風生的母親,現在卻天人兩隔,撒手人寰。想起母親養育我們的艱難不易,我們不由得齊齊跪拜,嚎啕大哭……
望著母親逝去時的慈祥面容,我突然感悟到:時間的指縫太寬,時光的體魄太瘦,103年的歲月太短。是歲月帶走了母親,唯有歲月讓人無可奈何。
母親與二十年前去世的父親合葬在村后的高山上,那里可以越過崇山峻嶺,眺望數千里之外在北京生活的兒孫。
母親逝世半年后的2016年清明節,我約好姐姐和妹妹幾家及其后輩,從南北東西回到老家給父母上墳祭奠。蒙蒙細雨中,我們站在墳前,先是排隊三鞠躬,接著放鞭炮、燒錢紙。鞭炮聲中,那些未燃盡的黃紙,在風的追逐中飛起,飛到高處,飛向遠方,飛啊飛,直到飛得看不見,我們也沒有將目光收回。我想那是天國,那是母親追隨父親的天堂。
這時,我在心里默念著新填的長短句:《長相思·清明祭》:
淚水流。雨水流。流到墳前綠草稠,兒孫泣不休。思可悠。慈更悠。慈母年邊乘鶴游,影留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