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坎寧+◎孔亞雷

在埃莉諾·布萊克的81歲生日那天,一群鳥從窗戶飛進了她的廚房。它們又大又臟又黑,幾乎有貓那么大,比她想象中的鳥要大得多。它們的惡臭、它們的鳴叫、它們瘋狂撲騰的翅膀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坐下來吃了顆消水腫的藥片,然后拿起電話,按下自動接通她兒子的按鈕,他是個醫生。
“伯納德,”她說,“屋里有群烏鴉。”
“才早上5點,媽。”
“是嗎?對不起,這里是7點。我忘了。但真的有烏鴉在廚房里飛。”
“媽?”
“嗯?”
“你的藥都吃了嗎?”
“吃了。”
“格魯克醫生給你開過什么新藥嗎?”
“沒。”
“你剛才說怎么了?”
“屋里有一大群烏鴉。”
伯納德沒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說。
“我只是在想有時候新的藥物會影響人的感官系統。”
“你想不想聽聽它們的聲音?”
“行,”他說,“好主意,讓我聽聽。”
她把話筒朝上對著天花板。鳥的鳴叫聲如此之大,她知道即使離得很遠他也能聽到。
“怎么樣?”她說。
“見鬼。”
“我該怎么辦?”
“它們攻擊你了嗎?”
“沒有,但不管怎樣,我想讓它們出去。”
“我在丹佛怎么讓它們出去?”
她想了一下,說:“要去丹佛的人不是我。”
他在電話里喘著粗氣,呼哧呼哧的,像個孩子。“我只是在想,”他說,“我不可能在科羅拉多抓把掃帚趕走在紐約的那些鳥。”
“那怪誰?”
“媽。”他說。
“嗯?”
“打電話給SPCA(愛護動物協會,下同),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他們會派人來趕走它們。”
“他們很忙。”
“我知道,”他說,“別打911,那是應對緊急事件的。打普通的SPCA。好嗎?”
“好。”她說。
他頓了頓后說:“你可以過會兒打回來讓我知道事情怎么樣了。”
“好。”
“沒問題?”
“沒問題。”她等了一會兒,“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沒了。”他說。
她掛斷電話。過了一會兒,除了兩只,其他鳥都原路從窗戶飛了出去。那兩只走了另一條路,穿過她開在那兒的轉門飛進了起居室。她跟著它們走進去。其中一只正在書架上跳來跳去,而就在埃莉諾看它的時候,另外一只從房間中央筆直地飛向窗戶,一頭撞到玻璃上。窗玻璃顫動著,那只鳥踉蹌了幾下,隨即重整旗鼓,又來了一次。有那么一會兒,埃莉諾就站在那兒看著,然后她去了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瓶香草汽水,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喝完汽水,把瓶子放回去,再重新坐下來,撥了911。
“緊急熱線。”一個女人說。
埃莉諾沒說話。
“911緊急熱線。”
“有群烏鴉在我房間里。”
“你應該打SPCA。”
“它們要把窗戶撞破了。”
“聽著,”她說,“我們本來是不提供這類建議的,但你可以悄悄走到一只鳥的后面,然后捉住它。它們不會傷到你。我是在農場長大的。”
“我是在這兒。”
“你可以的,”她說,“你也可以打SPCA。”
掛了電話,埃莉諾回到起居室。一只鳥還棲息在她的書架邊上,翅膀一張一合,而另外那只——發瘋的那只,筆直地飛向前窗,重重地撞上去,掉到窗臺上,然后接著再逃回空中。窗戶上已經有一小塊淡藍色的羽毛油脂的斑點。那只鳥又撞了一次,撲打著翅膀掉到窗臺上,這次它停在那兒,歇著不動。
“待在那里,”她說,“我來開窗。”
她朝那只鳥走了兩步,盡可能讓身體的其他部位保持不動,她旁邊書架上那只鎮定的鳥歪著個脖子,頭輕輕地一扯一扯——下,上,側面,下。她停下腳步。發瘋的那只鳥立在那兒。讓埃莉諾驚恐的是,她可以透過它的皮膚看到它怪異的脈搏正沿著翅膀和身體狂亂地顫動,似乎整只鳥就是一顆正在劇烈跳動的心臟。她紋絲不動地站了好幾分鐘,盯著它。
“你好。”她說。
它抬起翅膀,似乎又要飛向窗戶,但接著又放了下來。
“我丈夫是富蘭克林·羅斯福的朋友。”她說。
鳥沒有動。
“為什么你不能像你的朋友那樣呢?”她用下巴指指書架上的那只。她朝窗戶又走了一步。現在她離發瘋的這只已經近到可以看見它弄皺的、淡紫色的胸部羽毛和眼睛里黑色虹膜外的一圈黃邊。它沒有抬高翅膀,只是像剛才另外一只那樣歪著頭。她向它伸出雙手,伸到一半停住。“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低聲說。她就那樣等著,雙手伸著。那只鳥把頭歪了一下又縮回去,然后就一動不動地立著。等它安靜下來有一會兒了,她才把手完全伸過去,放在它微微顫抖的身體兩側。
有一剎那,被拉長了的、古怪的一剎那,自然法則似乎失效了,在一剎那她幾乎沒覺得有什么奇怪,那只鳥一動不動。它油油的、冰冰的,它歪掉的羽毛戳著她的手掌。在那一瞬間她想到的,竟然是那天她丈夫查爾斯走進起居室,向她宣布肯尼迪總統打算對古巴發射導彈。當他告訴她那個消息的時候,她感覺就跟現在一樣,仿佛自然界發生了什么她不太理解的小問題,就像現在她不太理解這只鳥為什么一動不動,直到它突然尖叫一聲,在她手里扭動著,然后飛到空中。
她退后幾步。它在屋里轉了一圈,然后又撞向玻璃,這次是靠近書架的另一扇窗。那只鎮定的鳥離開它的棲木,直接穿過門廳,飛進了她的臥室。她穿過屋子走進廚房,開始找SPCA的號碼。
一個男人接的:“協會。”
“有兩只烏鴉在我家里。”埃莉諾說。
“你試過趕它們出去嗎?”
“試過。我照警察說的辦法抓了一只,但它咬了我一口。”
“它們現在在哪兒?”
“在起居室,”她說,“一只在另一個房間。”
“好吧,”他說,“告訴我你的地址。”
他們講完,埃莉諾掛上電話。她已經活得夠久了,久到足以知道什么叫靜觀其變,所以她關掉臥室的燈,走回起居室,拿掉羅斯福總統坐過的那張椅子上的塑料罩膜,然后呢,雙臂交叉,一屁股坐上去。現在,那只瘋鳥平靜了。它站在窗臺上,時不時地在那段木頭上趾高氣揚地向前急促地走上三四步,然后轉向她,頭上下點動。她也向它點點頭。
門鈴響了,她起身打開樓房對講器。是SPCA的人。當她打開房間大門的時候,她看見一個年輕的黑人女子站在那兒。
“那么,”她說,“你說的那些烏鴉在哪兒?”
“在起居室,”埃莉諾說,“你再不到它就要把玻璃撞破了。”
“我一接到電話就來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個女人走進起居室。那只鳥從窗臺跳到窗框上,然后又跳回窗臺。那個女人站著一動不動,眼睛盯著鳥。“那不是烏鴉,”她終于說道,“那是鷯哥。這里很少見的品種。”
“我是在紐約長大的。”埃莉諾說。
“我也是。”那個女人退后幾步,轉過身背對著鳥,開始欣賞埃莉諾的起居室,“你知道,烏鴉在這兒也很少見。對了,你有沒有汽水什么的?外面很熱。”
“我看看。”
埃莉諾走進廚房。她打開冰箱門,站在那兒,然后又關上。“我什么都沒了。”她叫道。
“沒關系。”
她倒了一杯水端出去給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喝了口水。“好,”她說,“現在我想我要動手捉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真的?”
“是的。”
“您多大了?”
“81。”
那個女人拿起那杯水,做了個干杯的動作說:“那么,81歲快樂。”放下杯子,她走過去打開前窗,然后蹲下來向那只鳥靠近。她的頭歪向一邊,粗壯的胳膊向前張開,當她離窗戶只有幾步遠的時候,她朝前一彎身,把那只鳥握在手里。它撲騰了幾下,然后便靜靜地待在她手里,她轉身走向那扇打開的窗戶,放了它,它飛向空中。
那個女人走后,埃莉諾給兒子又打了個電話。醫院的人去喊他,他接電話的時候聽上去有點煩。
“很難弄,”她說,“SPCA的人只好來了。”
“他的活兒干得漂亮嗎?”
“嗯,漂亮。”
“好,”他說,“那我就放心了。”
“那鳥是一種稀有的品種,”埃莉諾說,“他必須用一種帶金屬把手的捕鳥器。一副有鉸鏈的長鉗子……”
“好,那我放心了。”
“你在忙嗎?”
“嗯,是的。”
“那好吧。”
“好。”
“還有什么事嗎?”
“沒了,”他說,“就這樣。”
電話掛斷后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還是那個SPCA的女人,她捧著一束用報紙包著的康乃馨。“給,”她說,“SPCA祝您生日快樂。”
“哦,”埃莉諾說,有一下子她覺得自己就要哭了,“它們真美。”
那個女人走進房間,說:“我只是覺得您是個好心的太太。”
“太謝謝你了。你要喝杯茶嗎?”
“不,謝了。我只是想把花拿上來。我還有許多求助要處理。”
SPCA的女人笑著碰碰埃莉諾的肩,然后轉身走下樓。
埃莉諾關上門拿出花。她湊近了去看那些花的花莖,想找到一些跡象表明它們已經被放了好幾天,但沒找到。她把它們拿進廚房,洗了個花瓶,把它們放進去。然后她給自己倒了半杯香草汽水。等喝完了,她走進臥室,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開始寫信。
親愛的布什總統:
我是羅斯福總統的一個朋友,在我81歲生日之際寫信給您,是關于今天一個稀有物種毫無預兆地闖進了我的生活,而我需要一個像您這樣的人親自伸出援手。
她坐直身體把信看了一遍。就在這時,那只鎮定的鳥飛下來停在書桌邊上。埃莉諾猛地退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哦,”她說,摸摸自己的心,“當然。”
然后她雙手拍拍頭發又坐了下來。那只鳥歪著頭看她,埃莉諾也看它。它的身體是黑色的,但她能在它胸部的羽毛上看見一道顏色隨光線而變化的彩虹。它趾高氣揚地朝她走了幾步,頭顫動著,左,右,前。它的眼睛是黑色的。
她伸出手,身體稍有一點前傾,然后,慢而穩地移動頭部,摸了一下那塊羽毛就縮回來。那只鳥跳起來,張開翅膀。她坐回去,看著它。她只是一個住在公寓里的老婦,而它不過是一只迷路的小鳥。可惜他們不能互相說話。她很想知道這只鳥幾歲了,以及生活在天空中,是什么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