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魚

嚴歌苓

作家名片：嚴歌苓，美籍華人，知名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作品以中、英雙語創作小說為主，被翻譯成法、荷、西、日等多國文字。《金陵十三釵》獲第十二屆百花獎原創小說獎，《扶桑》被評為美國《洛杉磯時報》年度十大暢銷書。

外婆跟外公并不恩愛，他們只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

外公天天在下午3點鐘出現在托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人手里是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平時老人沒什么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時才咆哮。外公隔三差五的咆哮終于鎮住了所有孩子。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后來懂了便非常難為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托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過后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翻白眼：“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長！”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蔫了，背著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

9歲那年，穗子終于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年，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為外公的老人，血緣上同她毫無關系。不過，穗子還小，還天真，外公對于她，是靠山，是一個坐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里，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外公在被窩里坐著，戴著耳機聽半導體收音機，一個小時后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

外婆去世不久，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外婆不在了，老人就跟我們什么關系也沒了，明白嗎？”

長談進行到天黑，穗子瞪著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中爬動。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為穗子擦淚。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為她焐被窩，外公背著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面上吐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地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但穗子媽和穗子爸沒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面的一個星期里，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神，怎么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沉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絲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幾截咸魚，放在米飯上蒸。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

外公把咸蛋黃放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的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凈蛋黃，外公吃了，有什么滋味？”

穗子聽到此處，明白外公從頭到尾全清楚。

以后的幾天，穗子媽開始忙著給穗子辦轉學手續，翻曬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堅持不帶棉襖，她悄悄地指著那些棉襖對外公說：“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沒帶走，我還要回來的。”

老人想點頭，但他頸部的殘疾讓他搖頭搖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懸起的竹籃。存貨不多了，有半條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霉了；還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蟲蛀的。穗子把它們裝進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忌。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后兩只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動手夾雞腿。

外公把雞腿放在穗子的米飯中。穗子夾出雞腿，放進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

在穗子爸媽看來，老人和女孩這場打鬧，只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

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檐下，盡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凈后，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他把最后一條咸干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占據半張臉，有個尖鼻和下撇的嘴唇。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面、長了脾氣、頗似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里，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就是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干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就叮當作響的形象。一想到此，她就緊張、懊悔。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勛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涂掉。后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別人以外公口氣寫的，上面稱“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求穗子寄些錢給他。他說自己病了，病不礙大事，就是疼得不輕，一夜疼到明。有種進口止疼藥，說是一吃就靈，若穗子手頭寬裕，寄些錢，好去托人買這種藥。

當時穗子沒什么錢。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夾了兩張10元票。不多久。聽母親說，外公故去了。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只填了一個人的名字，當然是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