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婧

早上7點,中國中醫科學院廣安門醫院的掛號窗口開始放號。春節之后,這里又恢復了往日排隊的人潮,自助掛號機被人流包裹,3名醫院保安來回巡視,曾經聚在這里的十幾個號販子不見了。這種秩序井然源于一個東北女孩在這里的一次“怒斥”。
2016年1月19日,這位女孩通宵排隊,依然沒能掛上脾胃病科的專家號。而這個結果,號販子在前一晚就告訴了她。“他們(號販子)說,你就在這站著吧,我看你明天早上能不能掛上?你們(號販子)是啥呢,咋這么猖獗呢?”這段2分55秒的視頻播放了1000萬次,隨之引發的是又一輪對“看病難”的集體抱怨。
1月29日,北京市衛生計生委在北京友誼醫院召開了“維護醫療秩序,嚴厲打擊號販子”的專項工作會議,三十多家三甲醫院的一百余名代表出席。
西城公安機關也先后在廣安門中醫院、協和醫院、宣武醫院抓獲號販子12名;海淀警方在空軍總醫院、北醫三院等5家醫院,突襲抓獲了11名號販子。
整治還在繼續。2月21日,北京市醫管局相關負責人表示,今年會集中精力把市屬醫院的績效考核指標做微調,對于打擊號販子8項措施的一些落實情況,將納入到績效考核的過程中去。
對于號販子問題,一位三甲醫院的駐院民警苦笑著說:“以前不是不抓,而是根本抓不過來。”
從患者到號販子
北京協和醫院在掛號大廳拉起了“嚴厲打擊號販子”的紅色條幅,電子屏幕上循環播放著自助掛號的方法,以前這里聚集的四十多個號販子,已經無影無蹤。
王宏和李菲夫婦第一次來北京看病時,便遇上號販子。他們的兒子患有腦癱,經常來醫院就診,最終久患成販,夫妻倆都成了號販子。
第一次掛號時,他們排隊站在第一個,號販子走過來塞給他們50元錢,請他們幫忙掛一張專家號。他們照做了,也看到了商機。“其實很多號販子家里都有長期病患,大多是半身不遂、精神疾病等,”一位三甲醫院的駐院民警說,“這叫以販養病。有的號販子之前也有可能是受害者,但是這行利益太大了,他們就從患者變成號販子。”
如果王宏的孩子不是腦癱患者,他也會叫兒子入行,畢竟在“圈里”,一家三口都做號販子的不在少數。“他們像家族企業似的。”民警張萌(化名)說,她所在的轄區有兩家知名三甲醫院。她表示,一家人更容易分工,面善的妻子負責招攬客人,熟悉APP等預約方式的兒子去掛號,丈夫給病患送號、收錢。
這種模式被不斷復制,號販子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上線、中間人和下線。有時,張萌也能連續抓住好幾個來自同一個縣城的號販子。只要一個人“衣錦還鄉”,第二年這家醫院附近就能冒出很多相同口音的“同行”。
如果不是“家族生意”,上線則會雇傭多名中線、下線,為他招攬客人、排隊掛號。一般一張14元的專家門診號,號販子會收300元左右;300元的特需專家號,則會根據專家的知名度被炒至上千元。號販子會雇人去排隊掛號,并付給他們50元傭金,剩下的再由中間人和上線分成。“抓到的通常都是最低級的下線,和患者有金錢交易的人一般只是個跑腿的,很難找出來究竟誰是老大。”張萌說。
泡在醫院里,已經成了號販子的習慣,甚至有人大年三十都要來醫院晃一圈。即便被患者拒絕,他們還會發給患者一張小卡片,上面除了印著聯絡方式,還寫著他們對自己的定義——“專業跑腿服務”。“買賣不成仁義在,下次說不定就來找我了。”一位號販子這樣解釋。
早年間,為了搶占地盤,號販子常有械斗。“他們打完架,還去派出所報案,我們處理慢了,他們居然還會投訴。”一位派出所民警表示。但打完架,這些號販子還是盤踞在同一家醫院,相互制約。不過,一旦遇上和醫院保安發生沖突時,他們卻能“同仇敵愾”。一名醫院保安抱怨,他曾帶著一名號販子去警站做身份證核錄,結果陸續沖過來3個號販子,和他扭打在一起。這些號販子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或外號,只是臉熟。“就是覺得保安不能欺負我們。”號販子這樣告訴前來的民警。
2000元一個專家號
2012年,張萌所在轄區的號販子最為猖獗。那時,幾乎每天都有便衣警察在醫院巡查。他們拿著錄像機拍下號販子的交易過程,再實行抓捕。如今,為了躲避現場錄像,號販子把現金交易搬到網上,他們開始透過微信紅包、支付寶轉賬收款。有的則干脆把生意做到網上,人也不在醫院晃了,這讓他們的生意不只局限在一家醫院。
“除了協和醫院,你想在哪家醫院婦產科建檔都可以幫你。”一名號販子拿著一個手冊說,手冊上羅列著宣武醫院、同仁醫院等多家三甲醫院的掛號情況。
取證變得越來越難。“現在那種一對一交易很少了,一張號都倒好幾手。抓住的也都是跑腿、排隊的。”張萌說。
即便抓住號販子,民警還需要患者配合取證,但更多的情況是,剛把號販子摁倒在地,買號的患者又跑了。一位民警坦言:“我們現在是兩頭追,一邊追號販子,一邊追事主。不配合的事主太多了,根本追不過來。醫院的保安看著我們追,都不上手幫忙。”時間久了,號販子和醫院保安也混成了“熟臉”,有時他們甚至會給保安買個煎餅、帶個水果。醫院保安沒有執法權,只能勸說號販子離開,盡量避免肢體接觸,久而久之,他們也懶得再勸。
來自河南的董齊娜在北京連續排了4天隊,最終不得不交給號販子2000元,才掛上了一張協和醫院風濕免疫科的特需專家號。早上6點半,協和醫院的掛號窗口開始放號,董齊娜5點到醫院排隊,輪到她的時候,專家早已全部掛滿。
事實上,為了緩解掛號難,協和醫院在2013年開設自助掛號區,這里24小時開放,并且與窗口掛號共用當日號源,先掛先得。除了自助掛號機,患者還可以通過114電話、銀行卡預約等方式在這里掛號。
2015年6月,協和醫院、廣安門醫院、人民醫院、兒童醫院等均推出了各自的APP,提供預約掛號、查詢檢驗結果等多項服務。協和醫院會在APP上放出八千多號源,約占每日總號源的70%。為了防止號販子搶號,兒童醫院甚至把所有緊俏的專家號全部放在了APP上。此外,第三方APP如支付寶、好大夫等也陸續提供預約掛號。
董齊娜把自己的銀行卡交給了號販子。不到1分鐘,2000元的付出讓她拿到了一張原本只需要300元的專家號。隨后的3年里,董齊娜索性不再排隊,直接尋找號販子掛號。“不想等只能這樣。”
“這就是明明可以海淘,你非要找代購。”一名民警向記者抱怨是懶惰的患者養肥了號販子。他發現,號販子只是比患者更加熟悉各大醫院的掛號時間等規則,有時他們只是拿著患者的銀行卡去ATM機預約掛號,患者本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自己掛號。
而號販子的目標大多是不熟悉北京醫院掛號方式的外地患者,一旦他們看著自助掛號機“發蒙”,就會過去“幫忙”。
事實上,自助掛號也非這位民警說的如此簡單。在協和門診大廳里有五六臺銀行掛號機,每天上午9點準時放號。一位劉姓患者表示,他常年在協和就醫,每天早上8點45分左右,號販子就會包圍掛號機,不讓患者靠近,甚至還將書包掛在掛號機上。“他們聽說我要掛不熱門的口腔科,才讓我掛的。保安看到也不會管。”
一個月七八萬,你干不干?
張琳為了幫家人掛上同仁醫院眼科的專家號,不得不提前一天來到醫院。下午5點多,掛號大廳下班了,她帶著小板凳,從窗戶翻了進去,和她一起翻窗的還有一名號販子。張琳排在一個掛號窗口的第一位。這個“好心”的號販子叮囑她:“如果別人說比你來得早,你就說你一大清早就來了。”
張琳很快明白了這話的意思。至少有三四撥號販子企圖把張琳擠走。即便挨罵她也不敢說話,只是死死抓住掛號窗口旁邊的欄桿。“當時心里只有害怕,由著他們罵,就是不放手。”
“好心”號販子的“上線”也來到掛號大廳,看到“他的人”沒有排在第一個,便對張琳說:“你信不信,我能讓你排在第一個,也能讓你排在第10個?”張琳不敢應聲,也不敢看他,感覺全身都在發抖。“好心”號販子幫她打了圓場,他告訴“上線”,張琳與他們的目標科室不同,才不了了之。“我沒想到那些小聲問你要不要號的人,搶號的時候這么窮兇極惡。”
在這個通宵排隊的夜里,張琳發現有一個和她同齡的男孩,他是一個號販子,剛剛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為了錢。”男孩只淡淡地對張琳說了這一句。
如今,號販子也成了一碗“青春飯”。王宏和李菲年紀大了,通宵熬夜吃不消,漸漸消失了。而張萌抓過的最年輕的號販子只有19歲,他們并不擔心被多次拘留。
從拘留所出來的第二天,21歲的王超(化名)又被抓了。當王超再次離開拘留所時,張萌問他:“以后還干嗎?”“不能不干,一個月給你七八萬,你干不干?”王超拿回自己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再一次走出了拘留所。
張萌知道,面對巨大利益,號販子是抓不盡的。這讓不少民警陷入苦惱和疲憊。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52條規定,倒賣有價票據可以處以5至15天的拘留和1000塊錢以下的罰款。“有時號販子進去就像休假一樣,有前科后,他們就不在乎自己的記錄了。一筆生意賺了上千元,交了罰款還能有富余。”張萌苦笑著說。以前因為害怕勞教,號販子幾乎都不敢承認,現在他們通常都供認不諱。“招了也無所謂,最多14天拘留,他們要付出的代價太小了。”
事實上,倒賣車票、船票已經被寫入《刑法》:票面數額在5000元以上,或者非法獲利數額在2000元以上的,屬于情節嚴重,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票證價額1倍以上5倍以下罰金。中國衛生法學會常務理事鄭雪倩表示,對于倒賣醫療號源的號販子,《刑法》上仍然處于空白。她認為,對一些形成組織規模、嚴重違反醫療市場秩序的號販子應有更加嚴重的處罰措施,可以入刑。
“僅僅依靠加大懲罰力度,并不能最終根除號販子。因為不能說號販子是掛號難、看病難的根源。”鄭雪倩說。有時,一些醫院的“明星”科室,連號販子也無計可施。一個號販子表示,協和醫院的產科基本不可能建檔,“誰都沒有號,協和醫院的醫生自己都掛不上。那些號到底都被誰掛了呢?”他甚至有些疑惑。
60%患者不應在三甲醫院首診
下午6點半,一位三甲醫院的醫生剛剛出完急診,這一天她工作了至少11個小時,午休只有40分鐘。而她要面對的是不斷沖進診室催促她的患者,這是急診醫生的常態。在她看來,90%的患者不應該來看急診,“發燒、感冒都要看急診,還要到最好的醫院,這種心理沒法解決。”
北京市衛生局的統計顯示,2014年北京年診療2.2億人次,其中三級醫院的就診人數達1.1億,90%的患者會選擇專家號,而專家號每年只有約180萬個,這意味著99%的患者無法掛上專家號。
另據衛生部公布的數據,目前全國80%的醫療資源集中在大城市,其中30%又集中在三級醫院。北京市衛生局的數據稱,三級醫院的床位使用率高達94%,而一級、二級醫院的床位使用率則僅有46%、78%。
面對這樣的超負荷狀態,不止一位醫務工作者希望提高掛號費,以減少三甲醫院的就診人數。一位醫生抱怨:“號販子的價格才是醫生真正的價值體現。病人覺得值得才會去買。”在這家三甲醫院里,兩位著名的專家的掛號費曾被分別炒到2000元、5000元。而平時兩位專家的特需掛號費是300元,普通專家門診則只有14元。“這個價格讓一位來我們醫院交流的外國醫生特別驚訝,他的診費是300歐元。”
“三甲醫院應該治療疑難雜癥,”鄭雪倩說,“一些常見病,一級、二級醫院完全可以治療。” 2015年,分級診療已經被納入醫療改革的工作重點。根據國務院常務會議要求,所有公立醫院改革試點城市和綜合醫改試點省份都要開展分級診療試點。國家衛生計生委主任李斌指出,培養全科醫生是醫改分級診療的重要一環。
在北京大學衛生法學研究中心教授王岳看來,應該盡快讓一級、二級醫院,成為三甲醫院的掛號處。目前,有60%的病人都不應該在三甲醫院首診。“基層醫院醫生做好守門員,他們來認定誰應該去三甲醫院就診。”
但患者的觀念也很難輕易改變。“來北京就要看最好的醫院專家。”一位皮膚病患者說,她向號販子購買了一張三百多元的專家門診號,但她抱怨:“為什么協和醫院給我開的藥和縣里醫生一樣呢?”
其實早在2009年,北京三級醫院便開始預約掛號。但北京市衛生局的統計顯示,在2013年,投入到預約掛號統一平臺的三千多萬號源中,專家號預約率僅為43.4%,超過半數的專家號被閑置。這些被閑置的專家號,大多是一級、二級醫院的醫生。而患者對專家號難掛的抱怨從未消減。
即便鄭雪倩會去社區醫院輸液、開感冒藥等,但是一些需要長期服用的藥物,她不得不去三甲醫院排隊掛號。這讓她一個月里不得不有兩三天去醫掛號開藥。“其實很多三甲醫院的就診患者,都是去找醫生開藥的。”這些就診者也增加了三甲醫院的掛號難度。
一位免疫風濕科的醫生表示,“有的藥一吃就是一輩子,其實一般三個月調一次藥就可以,但是現在的系統開不出來這樣的藥方,醫保要求必須7天來一次。”
對策永遠比問題多
為了防止號販子,無論是醫院還是公安部門都做出了不少努力。2001年,協和醫院開始實名制掛號,當天還是來了四十多個號販子。“實名制管不了他們。”一位駐院民警說,號販子不但可以拿著患者的就診卡掛號,也可以自己通過北京市統一掛號平臺用假造的身份證信息掛號。
一位三甲醫院的醫生透露,“辦就診卡需要身份證,但如果患者忘帶了我們還是會給他辦,所以一個人可以有N張就診卡、掛N張號,甚至可以寫不同的名字。”
為了杜絕號販子,這家醫院已經在部分科室試行更嚴格的實名制就診,要求掛號人和就診人必須一致。“已經半年了,目前也沒有全面展開,可能還是有很多問題。”這位醫生說,“你說患者拿著別人掛的號,跪在你面前,你能不給他看病嗎?”
北京大學衛生法學研究中心教授王岳表示,號販子的存在是因為在看病流程上有兩個漏洞。一是在掛號時,尤其是網絡預約掛號,并不需要準確的個人信息,就可以注冊并成功掛號。“(這個問題)最亟待解決的是醫院就診卡如何與公安部門、社保部門特別是外地社保部門的信息系統對接。”
另一個問題是,在醫生看病時,如果發現就診人和掛號人不一致,難以拒絕治療。“不應該讓醫生單方面嚴格執行這個要求,這是完全可以從技術上解決的。”王岳舉例說,譬如在開具處方前,醫生必須再刷一次患者的二代身份證才能開出藥方。“或者也可以取消就診卡,就用二代身份證、或者是全國聯網后的醫保卡。對策永遠比問題多。”
在王岳看來,這些方法都有可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實名制就診。“衛生部應該學習鐵道部。” 如今,一些高鐵線路已經不用取票,憑二代身份證就可以進站乘車,“這也體現了一個行政管理問題,各個部門都有自己的一套,彼此相互依托,但又不相互溝通。”
然而,患者抱怨掛號難,醫務工作者抱怨過度勞累,這樣的困局似乎從未停止。
一個醒目的變化是,春節之后,北京同仁醫院的眼科、北京天壇醫院神經外科等“稀缺資源”,針對號販子使出“殺手锏”——不限號。業內人士認為這種應對機制似乎難以長久,“這會刺激更多患者跑到大醫院就診,醫生只會更累。”
另一個消息是,2016年北京市將在22家市屬大醫院全部實施非急診全面預約。在北京市醫管局看來,取消現場放號,推行實名制預約掛號,將有效打擊號販子。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