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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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染與改造:現代民主思想中國化過程中的民本觀念
張師偉
摘要: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形成,既離不開外部政治條件的刺激和思想資源的輸入,也離不開傳統思想資源的現代化轉換。在眾多的傳統思想資源中,民本觀念在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形成和發展中起著支撐性的重要作用。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民本觀念接納、濡染和改造西方民主觀念的過程。現代中國民主思想的成熟,既取決于傳統民本觀念的現代化轉換,也取決于民主思想對民本觀念的實質性超越。一方面,傳統民本觀念的現代化轉換是民主思想形成的觀念前提;另一方面,民主思想只有實現了對傳統民本觀念的實質性超越,才會真正實現民主思想體系的中國化,形成中國特色的現代民主思想。
關鍵詞:傳統與現代;政治文化;民本觀念;民主思想
現代民主思想的形成不僅是中國現代政治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線索,而且也是中國政治思想現代化程度的一個標志。作為一個擁有自身政治傳統及完整政治話語體系的國家,中國不僅并無民主觀念的思想淵源,而且民主在近代中國的傳播與扎根還屢屢遭遇來自傳統政治話語的頑強抵抗。在歐風美雨的浸潤、侵蝕與沖擊之下,傳統政治話語體系逐步變得支離破碎,西方政治話語體系則趁隙漸漸進入中國,而進入中國的西方話語體系及其關鍵詞在翻譯與傳播中發生了概念的漢化,即用漢語詞匯和句法表達西方話語體系,這一過程充滿了對于西方政治文化的曲解和誤讀。漢語詞匯的“民主”與西方相應話語的接觸,類似于一個“艷遇”,“短暫相逢,匆匆道別”①王人博:《庶民的勝利——中國民主話語考論》,《中國法學》2006年第3期。。西方話語在中國的漢化轉譯,一方面遭遇了當事人對西方話語中相應概念理解“比較膚淺”的窘境;另一方面,轉譯西方話語的當事人在理解和釋讀相應概念時“又往往糅進了中國傳統的思想”,最終導致漢化了的西方概念在涵義上變得“不中不西”、“亦中亦西”②桑咸之、林翹翹:《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4頁。。西方民主話語體系的漢化過程雖然較為復雜,而且其中確實包含了來自西方話語的特定內容,有些特定內容(比如人民主權的思想)甚至還居于核心位置,影響了中國現代國家的組織形態,但在精神主導上卻仍然比較完整地體現了傳統中國話語的決定性影響,其中儒家民本話語體系的影響又是決定性因素。中國傳統的民本觀念既是現代民主思想在中國的歷史榫接點,更是現代民主思想在中國傳播所依賴的思想資源,但同時也是民主思想在中國傳播的一道過濾器,傳統政治話語體系以民本觀念為發力點,源源不斷地滲透和融合進民主概念中,從而出現了對原始民主涵義的整體性和傾向性誤讀③張師偉:《思想資源與觀念誤導——中國現代民主思想形成中的民本觀念》,《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10期。。這種誤讀在民主思想中國化方面造成的結果,就是民本觀念對“民主”概念進行了充分的濡染與改造,傳統民本觀念的內容不僅大量進入民主概念,而且還主導了民主概念現代轉化的價值傾向與思維方式。
中國傳統政治觀念具有形態上的完整性與內容上的完善性,即使是面對著來自西方的政治故事,傳統士大夫也依然頑固地堅守著堯、舜、禹的儒家理想主義政治藍圖及亙古不變的民本價值,并試圖以儒家理想主義的圣人政治及民本價值來解讀和解釋以英、美為主要代表的西方故事。中國傳統政治話語在堅持儒家政治理想及民本政治價值的同時,還表現出了經驗主義的實用理性特征,試圖“洋為中用”,提出了“師夷之長技”的重要命題。當“夷之長技”的范圍逐步上升到政治層面的時候,西方現代民主思想就開始與中國傳統民本觀念進行了思想史意義的接觸、溝通、濡染以及相互改造。值得注意的是,在傳統民本觀念與西方現代民主思想的相互濡染與改造中,傳統民本觀念具有形態上的完整性,而西方現代民主思想則在傳播過程中被過濾成了碎片。整體性民本觀念不僅在思想的邏輯性上表現出了相對于碎片化的民主思想的明顯優勢,而且在濡染與改造的過程中也常常居于主動與主導的位置;民主思想的碎片則被鑲嵌在民本話語體系的構圖中,或者被賦予了民本的觀念內涵,或者被吸附入民本政治話語的體系中。當思想構圖中的民主概念日益豐富起來以后,思想體系即在概念外觀上越來越接近現代民主思想,這是西方現代民主思想對傳統民本觀念在形式上的濡染與改造;而每個概念的內涵則已經被傳統民本觀念的整體性邏輯進行了濡染與改造,這是傳統民本觀念對現代民主思想在內容上的濡染與改造。兩者相互濡染與改造的結果,就是民主概念的外觀下掩藏了較為完整的民本觀念推理。因此,仍然需要進一步在思想內容上實現對傳統民本的實質性超越,以達致現代民主思想在中國的成熟。
一、整體對碎片:傳統民本相對于民主的話語優勢


西方民主政治的相關概念,是在傳統儒家政治價值觀及政治理想甚為完備的情況下靠外部壓力被擠進中國理論界的。強行擠入的西方民主話語在很長時間內并未進入思想界及輿論界的主流,而只是存在于少數要求向西方學習的思想精英中。當然,即使是在這些人的思想中,西方民主政治的相關概念也是鑲嵌在完整的儒家政治價值觀及政治理想中,且是高度儒家化了的“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混合物。在早期主張向西方學習的少數中國人中,民主的概念體系還不是一個可以解釋中國政治的普遍分析工具,也不是中國語境中所要追求的理想政治,而只是用來描述和分析西方的政治現象,指稱共和政體。“地球萬國內治之法,不外三端:有君主之國,有民主之國,有君民共主之國。凡稱皇帝者,皆有君主之全權于其國者也。中國而外,有俄、德、奧、土、日本五國。巴西前亦稱皇帝,而今改為民主矣。美洲各國及歐洲之瑞士與法國,皆民主之國也。其政權全在議院,而伯理璽天德無權焉。歐洲之英、荷、義、比、西、葡、丹、瑞典諸國,君民共主之國也。其政權亦在議院,大約民權十之七八,君權十之二三。君主之勝于伯理璽天德者無幾,不過世襲君位而已。”*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光緒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891年1月31日),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早期改良派以傳統民本政治價值與理想為標準進行衡量,認為“民主之國,其用人行政,可以集思廣益,曲順輿情;為君者不能以一人肆于民上,而縱其無等之欲;即其將相諸大臣,亦皆今日為官,明日即可為民,不敢有恃勢凌人之意。此合于孟子民為貴之說,政之所以公而溥也。然其弊,在朋黨角立,互相爭勝,甚且各挾私見而不問國事之損益;其君若相或存五日京兆之心,不肯擔荷重責,則權不壹而志不齊矣。君主之國,主權甚重,操縱伸縮,擇利而行,其柄在上,莫有能旁撓者。茍得賢圣之主,其功德豈有涯哉。然其弊,在上重下輕,或役民如牛馬,稗無安樂自得之趣,如俄國之政術是也。而況輿情不通,公論不伸,一人一精神,不能灌注于通國,而諸務有墮壞于冥冥之中者矣。民主、君主,皆有利亦即有弊”*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光緒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1892年4月24日)。。上述言論表明,民主概念的這種用法表面上看來似乎更接近西方話語的原始涵義,但其實仍然包含著中國傳統儒家“天下為公”的價值判斷,所謂民主之國不過是“聽于民”的政體,其優點在于合乎孟子“民貴”宗旨,其缺點則違背了“君子不黨”的民本古訓,從民本的角度看,民主之國雖然貴民,但卻少君子。
早期改良派站在中國傳統民本的立場上,認為民主的共和政體并非最佳選項,“三綱五常”的君父認同使得他們不能容忍庶政一聽于民而無君,“兼聽則明”的古訓又讓他們從進諫、納諫的角度,為民眾的政治參與提供了傳統民本的合法依據,“君民共主”于是就成了他們最佳的政體選項。值得注意的是,早期改良派在說明政體優劣及選擇的合理性時,仍然以傳統儒家“民貴君輕”的民本觀念為主要判斷標準,“君民共主”政體的合理性仍然來自孟子民本思想。他們認為三種政體都可以在中國歷史上找到,中國實行“君民共主”雖免不了向西方學習,但這不過是“禮失而求諸野”。他們不僅把孟子“民貴君輕”理論視為現代民主理論的同類,甚至認為“君民共主”的政體流行于上古三代圣王之時,統共延續了三千年之久?!爸袊朴菀郧?皆民主也。觀于舜之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故曰都君。是則匹夫有德者,民皆可戴之為君,則為諸侯矣。諸侯之尤有德者,則諸侯咸尊之為天子,此皆今之民主規模也。……夏、商、周之世,雖君位皆世及,而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說,猶行于其間,其猶今之英、意諸國君民共主之政乎?夫君民共主,無君主、民主偏重之弊,最為斟酌得中,所以三代之隆,幾及三千年之久,為曠古所未有也?!?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光緒十八年四月己丑朔(1592年4月27日)。在完整的傳統政治思想框架下,輿論界對西方民主的理解與評價,一方面是不斷地進行著儒家化解釋,并逐步地形成了在政治上向西方學習“夷之長技”的一個路徑;另一方面是伴隨著向西方學習政治上的“夷之長技”,民本觀念則始終自覺地構筑了圍堵民主概念的銅墻鐵壁,從而民主概念及話語在輿論界的存量及流量都始終非常有限。
“民主”概念的廣泛流行是在晚清最后十年。當時以留日學生為主創辦的政治刊物介紹和引入了大批政治新名詞。民主概念與眾多的新政治名詞一起沖撞著三綱五常的核心價值觀及君主集權的政治體制。作為一種政體選擇,“聽于民”的民主共和成了一種時尚的選擇,傳統的三綱五常及相應政治體制在飽受攻擊后終于坍塌,“天下為公”、“公天下”、國民主權等概念日益流行起來,但在稍顯紊亂的民主概念之下卻藏著一張完整的崇公、大同、貴民、重民的民本觀念之網。清末民初,中國民主概念更多地帶有民粹色彩,強調“民”在政治價值層面的絕對優先位置,“民”在抽象的層次上整體性地獲得了極大尊重,現代民主賴以存續的諸多具體權利則在輿論中語焉不詳。實際上,在比較成熟的社會主義政治理念尚未真正傳入中國之前,支撐中國社會各階層批判和批評西方民主體系的話語,主要還是來自潛藏在其集體無意識中的民本觀念。制度選擇上的共和國并沒有自然地帶動現代民主政治話語體系的系統傳播,清末的啟蒙主義思想則主要立足于選擇什么樣的政治制度,其最大的思想成果就是共和國的觀念深入人心,國會、議員等等共和國的招牌廣為人知,但直到“新文化運動”開始之前都沒有開展過系統的民主主義思想啟蒙,而新文化運動作為一個思想啟蒙運動又著實被救亡壓倒了*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第41頁。。新文化運動對民的高調肯定雖然有利于民主思想的傳播,但就內容來說不過是突出了民本與民主相通約的部分,并無明顯的思想創新。新文化運動所主導的啟蒙并沒有打開公民理性的大門,而是淪為了一場“理性缺位的啟蒙”。究其原因固然多樣,但傳統民本觀念在其中的過濾性作用無疑屬于最為關鍵的影響變量之一。傳統民本觀念對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整體性影響在今天的理論界仍然比較突出,一些學者的民主觀念中仍然保留有一張完整的民本潛網,以致他們至今仍然在內容上分不清民本和民主,別致地畫出了一條從民本走向民主的發展路徑*李存山:《從民本走向民主的開端——兼評所謂“民本的極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忘記了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產生的邏輯起點是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的“開眼看世界”。
二、求同與排異:傳統民本對民主話語的含義提取

嘉慶、道光時期,士大夫在政治價值及政治理想上仍然堅持漢儒確立的綱常倫理,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士大夫中流行的經世之學仍然追求三代圣王的理想政治,回歸三代圣王時期的天下為公,實現儒家的民本政治。當然,儒家的綱常倫理在經世之學看來,就是人所以為人的根本所在,絕對正確,無可置疑,其在政治理想層面上的意義也非常的高大。綱常倫理是人道之綱,并非僅僅為君而設,更是民所以為人的根本,追求綱常倫理與追求民本政治理想不僅不矛盾,還十分和諧合拍,追求民本政治理想而不追求綱常倫理才不可思議。因為民本政治理想與價值在根本上就是要使民達到皆為堯舜的至善,止于至善才可以使民皆為堯舜,而民之止于至善實際上就是止于綱常倫理。道光朝在學術上標榜經世之學的學者們擁有一套完整的傳統政治思維和知識,并虔誠地信仰著傳統儒家的政治理想與政治價值。他們在戰爭的急迫環境中開眼看世界,以傳統史地學的方法介紹了西方各國的簡要情況,開啟了世界地理學的端倪,并試圖從所了解到的西方經驗中發現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的世界地理學對西方現代政治事物的介紹,本身就包含著由自身傳統知識背景決定的特殊解讀方式。這種解讀方式既浸潤著儒家政治理想與民本政治價值,又表現出了面對西方接納新知的開明。在古今中西之爭中,“中學內部的積極成分在回應西學的沖擊過程中,適應近代社會生活變動的需求,不斷吸納西學成分并改造自身”,就形成了不同于傳統舊學的新學,“它在結構體系上兼有中學和西學的二元知識因子”*王先明:《近代“新學”形成的歷史軌跡與時代特征》,《天津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新學的誕生與發展就是舊學從特定角度解讀西方話語的過程,而解讀的結果又在一定程度上反哺舊學,從而使得新學“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以舊釋新的解讀既引進了舊學所沒有的新成分,當然也免不了以己度人的涵義誤讀。以儒釋西,以西補儒,兩者的結合逐漸鑄造了一種在擁有一定數量舊酒的酒瓶中注入新酒的勾兌式的思維延展。新學中的西方概念與話語無疑都經過了舊學的濡染與過濾,但還是帶來了一些純粹西方的東西,西方概念與話語的中國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經過舊學濡染與過濾而形成新學。中國傳統思維影響的體系性由顯性而漸趨隱性,現代新文化中的形式性的西方因素則不可回避地受到了中國傳統思維的濡染與浸潤,從而在勾兌式的思維延展中形成了古今中西結合的特有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的特點就是中西雜糅、中西匯通。西學概念與話語逐漸給傳統政治思維方式擴容,中國傳統政治思維方式則在擴容的過程中繼續濡染、過濾西方概念與話語。概念解讀中必然伴隨著文化濡染與涵義過濾,但即使經過濡染和過濾,概念及話語的輸入及變化等也必然伴隨著新的理論內容,長此以往也足以造成概念與話語等的極大變化。只要是在相互接觸的理論與概念上找到了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就會成為概念解讀的起點,在文化濡染與涵義過濾中,概念解讀出的共同點會越來越多,新思想的發展就會逐步地由涓涓細流發展成一條波瀾壯闊的長河。中國現代政治思想正是這樣發展起來的一條長河。“民主”從一個傳統儒家的政治名詞轉變為現代意義頗為明顯的政治觀念,這個過程就典型地體現了中國現代政治思維建構過程中漢語與英語發生的涵義互滲。一方面是現代民主觀念借助于對儒家古典詞匯的新詮獲得扎根中國的外殼,另一方面則是儒家古典政治思想對現代民主觀念的滲透與濡染*張師偉:《中國現代政治思維中的傳統因素》,《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
現代民主思想在中國發生的思想起點是完整的民本觀念,甚至在民主概念來源上也是如此?!懊裰鳌弊鳛橐粋€概念起源于中國上古的政治典籍《尚書》,其在歷代經學的闡釋著作中皆有所涉及,含義也非常的明白確定,就是指三代圣王那樣的君主,體現并踐行著“天下為公”?!懊裰鳌备拍畹暮x演變也是開始于西學東漸?!懊裰鳌钡谋緛砗x是用來專指能仁民愛物的三代圣王,在此之前,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率先使用“民主”一詞來指稱西方代議制的政治現象,將其與共和國相對應,“民主之國”對應于Republican,以與Monarchic對應的“君主之國”相區別,這種語境下的所謂“民主”一詞已經在概念上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西化,指國政聽于民的Republican*[美]惠頓:《萬國公法》,丁韙良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34頁。。同時期,另一位美國傳教士林樂知也在其著作中使用了“民主”一詞,其涵義表現出了兩重性,一方面是指Republican概念的漢化概念,另一方面卻又仍然具有傳統民本特質,以“民主”來指代“國皇”*林樂知:《譯民主國與各閏章程及公議堂解》,轉引自高黎平:《林樂知的翻譯活動與晚清政治變革的互動》,《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l期。,清楚地展現了“民主”概念在含義上的“不中不西”、“亦中亦西”。隨著西學東漸帶來的政治知識的增加,“民主”作為一個概念逐漸淡化了“民之主”的涵義,而日益突出了“民作主”,所謂“民作主”的含義在這個階段則主要在“聽于民”?!懊裰鳌痹诖撕x上的普遍使用表明,中國傳統政治與西方現代政治在政治價值上都推崇“為民”、“聽于民”、“天下為公”,在傳教士借用“民主”表達西方代議制共和國涵義的同時,中國士大夫則發掘出了中國上古圣王興起時“聽于民”的政治典故,兩者在涵義上的相通表明了中西方在政治文化交流中已經出現了民主概念理解上的相同。但中國士大夫對于民主概念的涵義解讀在價值判斷上仍然表現出了迥異的態度。中國士大夫此時此刻對“民主”的理解并未將其作為一種優先選擇的理想政治,而僅僅是指“聽于民”、“從民所欲”的政治,其在價值上仍然抵不過三代圣王的理想政治,接近儒家三代圣王理想政治的政治選擇乃是君民共主?!懊裰鳌备拍钜辉俚乇恢形鞣降恼挝幕涣魍卣怪鴥群?,轉變著核心的涵義,但在轉變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民主”概念的含義轉變以需經儒家化為基本條件,即士大夫關于“民主”的儒家化解釋總是要引領、規范和約束西方民主政治現象的進入,新涵義一再地接受系統的儒家化,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著傳統民本觀念的求同過濾,能經過求同過濾的涵義就進入了“民主”概念,沒有經過求同過濾的涵義則被擋在門外,等待新機會以再次接受民本觀念的求同過濾。這種過濾實際上是中國士大夫立足于既定的“民主”涵義,對西方政治現象基礎上的政治新現象進行的一種涵義提取,每一次提取都會吸納一點西方新知,每一次提取也都會稍許改變一下“民主”概念的內涵。但是,“民主”概念的涵義在這種求同與排異的提取中卻始終不能完全等同于西方,當然也不能完全停留在傳統民本層面?!懊裰鳌备拍畹暮x在中西方政治文化交流中不斷進行求同排異之涵義提取的結果,就是其內涵始終處在民本與民主共識的中間帶上。盡管不斷地面向實踐進行著涵義擴容,但都不過只是民本觀念換湯不換藥的老調重彈。只有實質性地突破民本涵義的制約,才會有民主概念的實質轉換。
中國現代民主思想的發展就是要實現傳統“民主”概念體系的轉換及涵義擴容。隨著清帝國面對的政治環境日益復雜及外來政治知識的逐步豐富,世界各國政治體制逐步進入了洋務派的視野,當對西方“長技”的仿效由軍事進入教育及經濟層面,洋務運動中的杰出者就將關注的焦點逐步轉移到了西方各國的政治體制上,并在逐步深入了解西方各國政治體制的過程中繼續堅持傳統民本的核心觀念。這個時候,傳統士大夫中的先行者已經在時代的巨變中轉變成為了洋務派,而洋務派中的先進人物已經在向早期改良派邁進,早期改良派與洋務派的思想區別恰恰就在于它主張在政治上向西方進行有限的學習,其中最主要的主張就是設立議院*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1頁。。為此,早期改良派就需要在政治價值上對西方議會進行積極評價,但又要否定共和國體制中的總統民選。在這種情況下,傳統民本和西方民主在制度改良方面找到了具體的共同點,不僅薛福成、王韜等將設立議院作為建構“君民共主”之國的必要措施,而且梁啟超還曾著專文考證中國上古即有議院*李喜所、元青:《梁啟超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7頁。。在接受較多西方民主觀念的基礎上,早期改良派對“君主之國”的清帝國不再推崇備至,而是將“民主之國”放在了價值優先的位置上,當然其最理想的國家乃是“君民共主之國”。當民的地位在政治話語中日益突出而在觀念上表現出民粹色澤的時候,傳統小農的無政府主義、極端重民觀念與西方傳來的進化論、政治革命相糅合,形成了在西學東漸高潮之下的民主思潮,并在政治實踐中孕育出了一副現代共和國的政治招牌。辛亥革命前后,思想界關于民主觀念的討論,主要圍繞著國家的政治制度選擇進行,共和國制度的最終勝出,實際上只是民主之國對君民共主之國的勝出。當然,這種勝出在表面上體現了西方民主觀念對傳統民本觀念的勝出,但當時所謂民主其實仍然沒有超越傳統民本“天下為公”及“聽于民”的界限,民主共和國的招牌下仍然有一張比較完整的民本之網。“民主”一詞在涵義上日益豐富,并逐步地游走在了西方民主與傳統民本的中間地帶,其涵義的擴容主要表現為在西方民主和傳統民本之間求同,以尋找涵義及目標的最大公約數,最大公約數的實現既是求同,也是排異。
三、消化與改造:傳統民本對民主話語的概念涵化



新文化運動是一個標志性的轉折點,在此之后,“民主”概念的涵義解讀分割成了不同的路徑。一方面,民主概念的解讀走向了救亡與革命,而救亡和革命最急迫的任務就是喚起民眾,并以民眾的最終解放作為根本的政治目的。這個話語背景下的民主突出了人民在歷史發展及人類解放中的決定性作用,將政治民主看成是建設一個服務于民眾的政治國家,人民是國家權力的終極來源,人民也是政治國家的根本目的。毫無疑問,民主概念的解讀被救亡和革命所主導,救亡和革命的主題則以民主為達到集中的手段,“民主”概念的民治環節、程序正義、權利意識等實際上被過濾掉了。過濾掉了民治環節、程序正義及權利意識的“民主”概念,其實質不過仍然還是“民本”*薩孟武:《中國政治思想史》,臺北:三民書局,1969年,第17、491頁。。另一方面,“民主”概念被納入憲政話語,突出了民治決定、程序正義及權利保障。這種涵義上的“民主”在現代中國并不屬于主流,也未能普遍性地流行很久,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了一段時間后,在抗戰結束前后迎來了它較為風光的時期,但很快就被“民主”概念的主流解讀所替代,“民主”的涵義在中國語境中仍然以傳統民本與現代民主所取得的公約數為主,強調“天下為公”的價值理想,而缺乏對形式、程序、法治、正義、權利等的真正尊重。
[責任編輯劉京希]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傳統的國家治理思想及其現代化研究”(15BZZ013)的前期成果。
作者簡介:張師偉,西北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陜西西安 7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