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坤
深秋的天空把一年中最美麗的姿容展示給這片沙漠,呈現出深邃海洋般的蔚藍,舒卷的白云成為一座座島嶼。連綿起伏的沙丘安詳而靜謐,溫柔如長途跋涉后安憩的駱駝。老頭坐在沙丘上,看著那幢白墻紅頂的房子。同樣乳白色的衛星地面接收裝置偎依在一旁,如母親牽著自己的孩子,一同向天空凝望。后面,是太陽能極板,露出深藍的一角來。
這里離北方那條沙漠河一百五十公里,去沙漠腹地那口探井也是一百五十公里。幾天前,路過這里的沙漠車隊上人說,探井下見到情況了,準備取巖芯。眺望腹地方向,一條臨時道路通向那里,隔幾天會有沙漠車隊通過。看不出那是路了,沙漠已將它還原成原始模樣,風在上面繡出優美的花紋,像魚身上的鱗甲。
白墻紅頂房子前的沙地上,年輕人在打著“車輪轉”,一身火紅沙漠服旋轉成紅色圓輪,宛如一只螃蟹在海灘上滾動。老頭眼睛笑了,很羨慕年輕人充沛的精力,不由想起自己的那個時候。老頭和年輕人守著這幢白墻紅頂房子,成為過往司機們心里一盞明亮的燈。沙漠腹地探井開鉆五個月了,沙漠車隊往返在三百公里的沙漠運輸線上,見到了這幢紅房子,心里一熱,很放松,車隊停下來,加油加水,歇上幾小時。只這么一幢房子,車隊人感覺不一樣,像荒野中跋涉得疲憊不堪之時,恰好遇上一處人家。沙漠車上拿下行李,在房子近旁的沙地上攤開來,躺著睡一覺,感覺很解乏。老頭坐他們身邊,吸著煙,催他們入睡:“放心睡你們的吧,有我在不會耽誤你們趕路的。”到了上路的時辰,老頭洪亮的咳嗽打斷他們扯得正酣的呼嚕聲,于是車隊逶迤前行,漸漸消逝在老頭的視野盡頭。
老頭這年五十五歲,人人知道他的外號“沙漠王”。打他二十二歲那年進沙漠,三十多年中一直在這片沙漠進進出出,如今很多初次進沙漠的人都會從他這里分享到沙漠里的生存經驗。這條三百公里長的沙漠臨時道路,是老頭去年帶領沙漠筑路隊推修出來的。大風刮過,很多路段又會變成原來的樣子。沙漠勘探部決定在中間設個站,值守這個站的人選卻讓領導們頗費躊躇,值守人要耐得寂寞,要有豐富的生存經驗。只有老頭勝任。老頭是副總地質師,讓一個副總地質師去值守沙漠站點,成何體統呢?是老頭自己捅破這層紙,他呵呵笑著對經理說,我心里把人頭撥拉好幾遍,只我最合適。沙漠車隊最初走這條沙漠路的日子里,老頭坐指揮車跟著走,黑風一來,天昏地暗,翻江倒海一般,大日頭的時辰也會天地一片漆黑,車燈變成掉進深水里的月亮。老頭告訴車隊長如何辨別方向和道路,如何保持車之間聯絡不讓一臺車掉隊,幾回之后司機們都有了經驗。
兩個月后,沙漠車隊對沙漠勘探部領導說,給老頭配個人吧,哪怕是個毛頭愣小子也好,老頭一個人太寂寞了。這樣,沙漠勘探部讓車隊帶進一個年輕后生來。領導在信上對老頭說,這是個才畢業的勘探專業研究生,你得帶徒,讓他成新一代“沙漠王”。后生個頭高挑,臉白凈,黑亮的頭發帶點卷曲,像河邊才發了叉的細柳。后生深深鞠了一躬:“老師,我向您學習來了,從今天起您就是我師父。”
老頭心里熱辣辣的,單純的笑臉讓他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段歲月。
“小伙子,叫我老頭,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這樣叫。”
說話到了秋天。從北邊沙漠河上吹來的風依然日日走過沙漠的溝溝梁梁,卻是颯颯的,把天空吹拂得無窮深遠,到了傍晚,遠方雪山上的寒意跟著風來了,老頭和后生都穿上了棉衣一塊坐沙丘上看月亮,看它一天天變圓。后生說,沙漠上的月亮多好看,又大又圓,還又亮,比我們家鄉的月亮好看。老頭說,小伙子,想家嗎?后生說,不想,我喜歡這樣的生活。老頭的心動了一下。后生問,老頭你想家嗎?老頭說,想啊,心底里真想啊。胡楊林深處的那棵老樹上多少年前飛出一只鳥,它唱著歌兒飛走的,有一天它老得再也唱不出一聲歌兒了,心里總想著要飛回那棵老樹。老頭心里想,它找不到那棵是它故鄉的老樹了。
老頭指著月亮給后生看,你看月亮圍了一個很大的光環。后生認真看,果然看到了,那光環時隱時現,顏色像虹。老頭說,明天沙漠里會有一場雨,一場挺大的雨哩。
第二天上午,西北天上真來了黑云,風冷颼颼的。后生一直沒遇到沙漠里落雨,記得有兩次,大半個天空黑成鍋底一樣,電閃雷鳴,垂下的雨腳幾乎觸著了不遠處的沙山,黑云后來跟著雷電走遠了。老頭對后生說,剛才下了場雷陣雨,只是沒等雨水落到沙漠上,就被蒸發掉了。后生想,這次雨會落到沙漠里來嗎?他站在沙地上,伸開手臂,手心向上迎接第一顆雨滴。后生尖叫了,手心像被落下的第一滴雨燙著了似的。雨真的落下來,沙漠的鱗甲上有了點點濕印子,像飛蟲掠過的陰影,干透了的沙漠似乎對水有無限的渴求。雨點密起來,后生聽見雨聲響成一片,雨點很大,沙地上打出麻麻點點的小坑。以黃色為主基調的沙漠讓雨水改變成青灰色。雨絲斜斜地搖曳著,織出銀亮的網,沙地上冒起顆顆水泡,宛如無數只魚的眼睛眨動。后生張開雙臂,牛犢子撒歡似的奔跑,喊叫聲穿透銀亮的雨網,延伸到遠方,奔跑中甩去了笨重的工靴。老頭站在門前喊:“秋雨如刀,會淋出病的,快回來!”飄逸的身影已消失在雨霧中。大半個小時后,雨小了下來,后生一身水淋淋回來。老頭催他換衣服,電爐上熬著姜湯。夜半,后生發起燒來,老頭把兩床被子捂他身上發汗。到天亮時汗發出來,鼻子甕甕的塞了東西似的。老頭說,太陽出來后,你要去沙漠上看一道風景。后生本要捂被子睡一個上午,這下不睡了,太陽升高后,跟老頭去看那道風景。
陽光照在雨后的沙漠上紅艷艷的。天空水洗一樣更加的藍,散開的云朵,戀戀不肯遠去,像碧水中盛開的朵朵白蓮。老頭指著遠處,那是兩道沙梁之間的一片洼地。老頭說:“那片洼地上是不是有了綠的顏色?”后生搖搖頭,看不出那片洼地發生了什么變化。朝洼地走著,仿佛接受了老頭的暗示似的,后生漸漸覺得洼地上真有什么浮上來,像層淡綠的薄紗,仔細追尋又確乎沒有。老頭站住,慢慢蹲下來,指著沙地,竟真有一棵指甲大小的綠星,剛從沙漠里鉆出來,兩三片細瘦的葉子。老頭說:“它剛鉆出沙子兩片小葉子是黃的,在陽光里兩分鐘就變綠了。”后生吃驚睜大眼睛,他也發現了幾棵這樣的小綠星,在潮濕沙地上,不注意真發現不了它們。過了這一段很短的時間,洼地上長出了很多小綠星,像夜晚的天空一片閃爍著。洼地里的綠清晰起來。
老頭說:“這種草在雨后就會長出來。十天之內,它們走完生命一個周期:生長、開花、結果、干枯。它們的種子很小,卻張開很大的毛茸茸的傘,跟著風飛到很遠的地方去,埋進沙子里,等待下一場雨的到來。”
后生問:“老頭,這種草叫什么名字?”
老頭望著遠處,洼地上的淡綠洇到了那里。
后生說:“我們給它命名吧,就叫它老頭草。”
老頭說:“很多年前我發現了它,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生命草。而且科學院一位固沙專家接受了這個命名。”
老頭在后生身上看見了一個人,是三十多年前的他。那時光,也是在這片沙漠里,一個老頭和一個后生。
那是春天,不同的場景是沙漠上站立一間蘆葦搭起的窩棚。老頭和后生站窩棚前,窩棚旁安靜臥著十幾峰駱駝。向北,幾百米遠是一座山,從太陽落下去的地方走來,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山不高,陽坡是出露的紅色地層,陰坡則覆蓋了厚厚的白沙,當地人叫它紅白山。春天的風翻過山,像溪水漫過堤壩,長長地吹拂過來,后生濃密的黑頭發飄動著,仿佛還散發著江南紫丁香花的氣息,天真和稚氣寫滿了那張清瘦的臉。附近生長著稀疏的胡楊樹,它們并不如后生進沙漠前想象的那樣:古老而粗壯,眾多簇擁成陰陰一片大森林,而是像一個個展開在沙漠上的遮陽傘。一片片枯死的蘆葦,葉子早讓風扯光了,蘆花也飄凈了,根部又鉆出了綠芽。胡楊樹還是光禿禿的,后生不知它們是否還活著。老頭滿頭短發閃爍著花白,濃眉下那雙眼睛細成兩條線,顯得深邃,眼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卷一支莫合煙抽,藍色的煙縷在多皺的臉龐繚繞著。
一支龐大的石油勘探隊分成好幾個組,從南向北穿越這片沙漠,每個組都有幾十峰駱駝。沙漠里無草無水,中途最少要補充一次給養,勘探隊在紅白山下設了一個補給站,由老頭和后生駐守。那天,老頭尋一處蘆葦茂密的地方,試著挖水。他脫去皮坎肩和上衣,陽光撫摸著干瘦的脊梁,黃閃閃的耀眼,讓后生清楚看見幾處橫斜的刀疤,盡管愈合了很多年,紫色仍然鮮亮。老頭掄起坎土曼,一坨坨沙子飛出去,一會兒就出現一個很大的坑,坎土曼不停地發出切割蘆葦根的清脆聲音,坑內飛上來的沙子潮濕得成為一團,后來老頭爬上來。到月亮爬上天空時,土坑里映見了一個月亮。老頭說,水是咸的,駱駝可以喝。老頭給它起個名字:沙井子。
星光滿天的時候,老頭和后生牽著十幾峰駱駝沿山腳向東走去,駝鈴在身后悠悠響著,一直走到太陽到了頭當頂,到了那條向北穿越沙漠的季節河。春天來了很久了,堤岸上的大白楊新葉子長得有巴掌那么大,水塘邊蘆葦蔥綠一片,干涸的河床還鋪著如粉的黃沙。他們裝滿那些水箱,駱駝們跪下喝水塘里的水,之后再把水箱架到駱駝身上往回走,到了窩棚,又是滿天星星。他們看見窩棚那里一座座起伏的剪影和幾點明滅的煙頭。一個勘探組到了。他們已經讓駱駝們在沙井子里飽飲了一通水,卸下的空水箱整齊地排在那里。
勘探隊伍到來的夜晚很熱鬧。后生對隊員們的工作羨慕極了,湊他們堆里聽講故事,直到他們歪倒下身子扯響呼嚕。后生坐那里給篝火堆里添柴火,火光一閃閃在臉上跳躍。
第二天啟明星還亮著的時候,隊伍出發了。老頭和后生,站窩棚前目送隊伍蜿蜒走向紅白山,翻過山頭,消失在山的那邊。
下一個勘探隊伍要隔幾天才到來。風長長吹過來,窩棚上的蘆葦枯葉震顫著鳴響。后生挨著老頭坐,聽老頭用沙啞的聲音講著往事,這樣打發著漫長的時間。老頭大概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覺得它們都過去了,平淡無奇,話語淡淡的,說幾句停一下。后生聽著卻新鮮,覺得人的一生經過那么多的事真幸運,他很怕自己的未來會很平淡。老頭的家鄉在東北,念過師范,剛畢業日本鬼子打來了,老頭參加了抗聯,打了很多惡仗,隊伍打散了,鉆進老林子,跑過國界,嘗夠了異國漂泊的痛苦,往西走,又回到國內,卻是在西部。老頭沿額爾齊斯河走到阿勒泰山,又跟著牧馬人到了伊犁,給人拉駱駝,翻過雪山的冰大坂,走進望不到邊的大沙漠。老頭拉駱駝生涯十多年,這片沙漠他走了很多趟,過去是給商人拉駱駝,駱駝倒在沙漠里,他要割下一只耳朵掛在腰間的皮繩上,每一回出了沙漠,他腰上的皮繩上都掛著好多駱駝的耳朵。
老頭給后生講那些倒在沙漠里的駱駝,像講自己不幸的好伙伴,發出深深的嘆息。這天晚上,天空很明凈,連一片云也沒有,圓圓的月亮從遠處山頭冒出來,升到藍天上,像個圓臉兒姑娘朝他們微笑。老頭說,沒有沙暴的日子,沙漠里的月光之夜是最美的,這樣的晚上,人坐在沙山上,看見月亮那么近,整個沙漠沒一點聲音,你不小心咳嗽一聲,會聽見奇怪的回聲,仿佛那些在月光下沉睡的沙丘受了驚擾,小聲地抱怨。人看著月亮像天地間只有兩人,親切地對望。
夜深了,老頭和后生躺在窩棚里。后生睡不著,聽見老頭平靜的呼吸,想老頭講過的沙漠里的故事。窩棚一處縫隙漏下月光來,照在角落里,把窩棚映得微明。后生好像起身坐起來,走出窩棚,外面是陽光燦爛,他看見一長隊駱駝緩緩走去,穿著羊皮筒子大衣的老頭背著雙手,拎著領頭駱駝的韁繩走在連綿的沙梁上,后生高聲呼喊起來……這時候后生被老頭拍醒了。窩棚外有駱駝不安地叫。老頭沒說話,貓一樣走出窩棚。
后生和老頭站窩棚前,后半夜了,月光霧一樣籠罩在沙漠上,沙漠好像更加安靜。后生不安地想,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他想起老頭講的很多年前遭遇土匪的故事。這時候臥在窩棚旁的駱駝群中又發出一聲叫,遠處隱約有一聲駱駝的回應。駱駝群不安地騷動,有一兩峰已經站起來。后生聽見遠處駱駝奔跑的沉重的蹄聲。
老頭說,一峰駱駝,是一峰年輕而健壯的駱駝。
月亮的濃霧中出現一個飄忽的影子,是一峰奔跑的駱駝。碩壯的身軀上下翕動,又發出一聲吼叫,窩棚前的駱駝們回應著。駱駝跑近來,粗重地喘息,它大概長時間這樣奔跑,唇角垂下白沫,身上的重物使它不堪負載似的,在窩棚前停下。后生看見它的腿好像顫栗,前蹄下跪,沉重臥在沙地上。那件重物從駝峰間跌到沙地上,一座小山似的,好像動了一下。老頭對后生說去拿水來。
后生抱著大水壺奔出窩棚,卻見老頭把駱駝旁的重物搬動著。那是條大漢,他的頭被老頭攬在胸前,老頭接過水壺給大漢喂水。后生看見那張大臉盤上開始閃動亮點,他睜開了眼睛,喝下那壺水,又睡過去。
天開始亮了,后生牽那峰駱駝去沙井子喝水,它顯然太需要水了,在井邊跪下去,脖頸伸長,像根吸管扎進水面,響起 的飲水聲。后生才發現它是一峰白駝。
大漢躺在沙地上像死去了一樣。天光照到臉上時,那雙銅鈴般的眼睛張開,感激的波紋,從眼里蕩漾到寬大黑紅的臉上,給老頭說了句什么話,后生沒聽懂。老頭去窩棚里給大漢拿來一壺水,大漢仰臉喝了幾口,低下頭去,皮袍寬大的袖口里竟爬出一只小動物,通身黑亮,有貓那么大,大漢用手托起它,用嘴唇和它的尖嘴親吻似的對接,他給它喂水。
太陽升起來。大漢坐窩棚前吃他帶的肉干。后生這才注意到,他長皮袍上繡著醬紅色的花紋,連袖口那里都有,像水波那樣的花紋,羊毛織物打的綁腿,白狐皮帽子放在身邊。他的牙口很好,咀嚼肉干像后生吃剛出鍋的油條。讓后生不安的是,大漢有一把腰刀,他用刀割肉干,感覺上像切豆腐干。大漢大約吃了一公斤肉干,又喝了一大壺水,伸了個懶腰,山似的躺下睡去了。
老頭則去白駝的峰上取下兩只干癟的羊皮口袋,往里裝滿水,讓后生幫忙把口袋扎牢了,然后很嫻熟地把它們綁在白駝身上。后生用狐疑的目光注視老頭。老頭說,在沙漠里碰見了人,你不問他是什么人,如果你有水,要拿出來給他喝,你有房子,要留下他住宿。如果你拒絕,就等于殺死他。
太陽快到晌午,大漢再次醒來,他站了起來,像座鐵塔似的,走近白駝,看見他的水袋鼓鼓的,已經綁好了,想了一想,回身向老頭走來,他抖了下一只袖口,那只黑貓似的小動物已蜷伏在他手掌上,雙手托著,很鄭重地交給老頭。(后來老頭給后生說,大漢說他要闖過這片沙漠,將它交給老頭,去沙漠那邊辦完一件重要的事,回來再帶走它。)老頭把它抱在懷里,大漢把手放在胸口,向他們俯一下頭,轉身跨上白駝。那只白駝站起來,昂首叫了一聲,向北跑去,很快爬上紅白山,翻過山頭,消失在山的那邊。
貓似的小動物尖細地哀叫,好像呼喚它的主人。
大漢從哪里來?去遙遠的沙漠那邊辦什么事?后生不知道。老頭也不說,仿佛在為大漢保守秘密似的。蘆葦窩棚里從此有兩人和一只小動物。
小動物跟在老頭身后,怯弱得像失去母親的小孩子。后生發現它是條狗,細腿細腰,兩只眼睛小而黑亮,怯怯的,看見駱駝會往老頭身后躲藏。日子到了秋天,胡楊樹好像長出葉子還沒多久,又開始金黃了。季節河的水早下來了,而且在炎熱的盛夏漫過堤岸,沿紅白山腳下的平灘漫過來,老頭和后生馱水任務變簡單了,有更多的時間坐窩棚前眺望。他倆心里都盼望紅白山會出現大漢和白駝的身影。
大漢和白駝一直沒出現。
直到胡楊樹落盡葉子,冬天來臨,老頭和后生帶著十幾峰駱駝沿紅白山走向季節河,離開沙漠,回到帕米爾高原下的一座小城。勘探隊駐地在小城邊上,那兒有座很大的核桃園。老頭和后生回到駐地,滿樹的核桃沉甸甸的,風一吹不停地往下掉,小黑狗嚇得尖叫起來,引得勘探隊員們哈哈大笑,說老頭你帶來的什么狗啊。
老頭的女人是當地的少數民族,老頭和她有過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她現在雖然身子過分豐腴起來,但依然能想見她年輕時的美麗。她在老頭去沙漠的日子,天天提著只鉛皮桶去給幾只奶牛擠奶,然后提到隊部食堂里去。見到老頭的時候,女人手里空鉛皮桶掉到地上,尖聲叫著跑過來,擁抱著老頭:“親愛的,你終于回來了!”老頭羞澀地朝后生笑了笑,小黑狗卻嫉妒地尖叫起來。從此,小黑狗穿行在核桃園里,并且很快適應了風吹落核桃的聲音。
另外的事情卻出現了。不斷有帕米爾高原上的牧民騎著馬來到這里,他們盯上了這只小黑狗。原來小黑狗是名貴的獵犬。他們把它稱為帕米爾的細狗。如果一個獵人,他同時擁有昆侖山上的黑鷹和帕米爾的細狗,會像一位部落王爺一樣,贏得很多人的尊敬和羨慕。并且,小黑狗有一天開始用一件事證明牧民們的光臨不是誤會。大雪到來之后,每天早晨老頭門前整齊排放好幾只野兔,小黑狗則站在老頭面前若無其事地搖著細尾巴。從此,勘探隊員們每天都有一餐兔子肉。
第二年春天,后生成為一名正式的勘探隊員了。臨行前,老頭對他說,你碰著那大漢,對他說,到這座小城邊的核桃園里帶走他的獵狗。老頭說這話的語氣,像后生這次進沙漠一定會碰上那位大漢和白駝。其實,這是很渺茫的事。而且勘探隊今年勘探路線轉移到季節河的東岸。
坐在白墻紅頂房子的陰影下,老頭給后生講起這個三十多年前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進沙漠發生的,一個關于陌生男人和小黑狗的故事。當年的后生如今變成了老頭。后生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他相信這個故事一定有令他想不到的結局。
這時候,房里的無線通話機開始了呼叫。勘探部總地質師有業務上的事和老頭商量。后生一個人坐那里發呆,他在想關于大漢和白駝、細狗的故事。白駝和細狗是這片沙漠上的名貴動物,被游牧民族視為珍寶,他們把它作為身份的象征,而大漢同時擁有白駝和細狗,他一定是位縱橫這片沙漠的神秘的英雄。所以,那個老頭認為進入沙漠就會碰上大漢很有道理。
后生盼望夜晚的到來,那時候他會從老頭口中知道故事的結局。
西方的地平線上鋪上了金燦燦的地毯,迎接夕陽的墜落。夕陽像個金光四射的大金球,觸到了金色地平線上,仿佛輕輕彈跳了一下,于是整個西邊天空燃起大火一樣。老頭和后生坐沙丘上望著下沉的太陽,老頭繼續講未完的故事。
可是老頭卻另外開了一個頭。
那年春天他們進沙漠不久,發生了一個事故。他們組的組長進入沙漠不久,在黑風暴中與大家失散,隔了一天一夜在一座大沙山的背陰處找到他,人昏迷著而且嚴重脫水,脫了水的人很像木乃伊,形銷骨立,體重一下減了十多斤。出了沙漠后,組長回駐地調養,如今的老頭當了組長,那年他二十三歲。這次他們進沙漠是沿著昆侖山流入沙漠的一條小河向北走,一直走到這條河尾端,在那里裝足了水,開始穿越沙漠,在勘探地形圖上他們計算出,穿越的沙漠區有二百多公里,不出意外的話十天可以到達北方那條大河。
這次穿越沙漠,在即將結束時發生了意外。這一天勘探組五個人吃了早飯出發,翻過幾座大沙山,在一座沙山之巔停下來,他們被眼前的地形驚呆了。前面有一片長條形開闊地,完全沒有浮沙,像是上帝昨晚派人把所有黃沙全搬運走了,而且將旮旮旯旯的殘沙全部清掃干凈,裸露出的地層是古老的元古界!這怎么可能呢?他們真的呆癡了一會兒,以為是夢。他們發一聲喊,沖下去,老頭開始安排幾個人的任務,有的丈量剖面,有的記錄,有的采集標本。這些事都做完了,他們意猶未盡,開始用簡陋的工具挖探槽。這時候已是夕陽西下了。老頭猛地想起他們的駱駝隊。駱駝隊翻不過這些高大的沙山,他們只能尋找沙山間的闕口繞來繞去地走,早晨彼此相約了晚上會合的地點。因為察看這片珍貴的地質露頭,他們少走了最少二十里路。水、干糧、行李、發報機全在駱駝身上!
五個人在與太陽依依惜別之際,感到暮色和絕望一起包圍了他們。干渴和饑餓開始煎熬著五個人。只有二十三歲的老頭見另外四雙眼睛帶著求生的渴望一齊投向他。老頭像一下子成熟了,他沉著地打開沙漠地形圖,用手電照亮它,對大家說:“我們現在離北方的大河有八十公里,只要堅持走,以現在體力是能走到的。”他看著大家,然后說:“現在一刻也不停留,出發!”
兩天兩夜的跋涉之后,他們變成了五個醉漢。夕陽西下,他們東倒西歪地踉蹌前行,在他們右側,細長的影子魑魅似的躺在沙漠上,晃來晃去,像幾條繩索彼此纏繞,分離,又纏繞,它們仿佛在捕捉著什么,是在捕捉他們即將出竅的靈魂吧。聽不見沙漠上一點響動,四周死一樣寂靜,仿佛真切看見死神正在來臨。老頭耳朵里一個聲音脈沖似的響,充滿他的腦袋,其他四雙目光投向他的時候是僵直的,仿佛在傻笑。他搖搖頭,知道耳朵里響的是動脈血管里的血在黏稠地流動。老頭明白,這個時候靈魂即將飄逝的人需要希望之光照亮。
老頭發出一聲喊:“胡楊樹!”
離他們二百米是大片胡楊樹!
他們跌跌撞撞進了胡楊樹林。太陽下去了,月亮慢慢爬上來。古木叢生,荒草沒膝,沒有去那條大河的路。他們貪婪地咀嚼胡楊樹葉,綠色汁液沾濡在嘴巴周圍,使他們的面目有幾分猙獰。他們彼此呼喊著名字,被鬼纏住了似的,在胡楊林里轉悠了一夜。東方升起燦爛早霞的時候,冷風吹得他們清醒了,聽見了河水奔流的聲音。老頭知道,還有十多公里路,或許他們還可以爬到河邊喝水,或許他們一個個躺在去河邊的途中死去。這時候他們聽見另外的聲音,是驢吃草時打出的噴嚏。一頭驢在前面草地上悠閑吃草,甩著尾巴,不時抬起后腿驅趕肚子上的蚊蟲。他們向驢奔去,那頭驢望了他們一眼,向前跑去,他們乞求地喊著它的名字:驢啊!驢啊!不知哪里來的力量,他們跟在驢后面跑,驢把他們帶到一間小木屋前。木屋前有一口水井,井旁放著只胡楊木做的小桶。他們趴在井口,看見里面清亮亮的水。用木桶打上水來,他們開始喝水,一桶又一桶喝。這個時候,任何人都無法阻止他們喝水!他們近于瘋狂了,滿腦子只有兩個字:喝水!
一個個躺下了,肚子像孕婦那樣大,朝著天,四肢攤開。老頭和他們一樣躺著,他覺得肺被擠壓得厲害,喘不過氣,牛皮腰帶勒得從沒有這樣緊,皮肉的疼痛感從沒有過這樣強烈,太陽光像許多銀針那樣刺著眼睛。這時看見一個人站他面前,是那個黑紅臉大漢!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可是身體根本不聽指揮。大漢從腰里拔出那把刀,刃口在陽光下刺眼地閃亮了一下,老頭認出是那把切割肉干的刀。大漢走近他,慢慢蹲下來,掀開他的衣服,手里閃著寒光,大漢的動作像面對一只待宰的羊。老頭眼前瞬間閃過曾在蘆葦窩棚聽到的發生在沙漠里的兇猛故事:劫匪,偷竊驛站的盜賊,來路不明的流浪漢……老頭閉上了眼睛。
老頭等待死亡的降臨,嘣的一聲,腰帶的束縛解除了,他感覺一股熱流擴散開通向下體,身體軟綿綿地攤開,像溶化的雪人四面攤開那樣,也許是大漢的利刀將他的動脈切開了,血液和元氣就這樣離開了身體,他的腦海涌來鋪天蓋地的黑風暴,他的靈魂飄向無窮深遠的黑暗。
老頭說:“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小木屋里。我坐起來,看見木屋門口除了大漢還有一個女人,他倆在鍋灶前坐著,一股羊肉抓飯的香味撲鼻而來。我看見另外四個隊員和我并排躺著,還在沉睡,他們的皮帶都被刀子割斷了,我想起大漢用刀子在我肚皮上劃動的情景。我們當時喝的水太多,如果不割斷皮帶會有生命危險。
“我們在小木屋美美吃了一頓羊肉抓飯。大漢把他羊群里最大的羯羊殺了。他還記得紅白山下的邂逅,那雙眼睛瞇成兩條線,看我吃羊肉抓飯,年輕而漂亮的女人躲在他寬闊的肩膀后面,白色的面紗遮著半個臉龐。大漢默默笑著,在我放下碗后,問起老頭哪里去了。可是我聽不懂他的話,好在我們中間有個能聽個大概意思的隊員。我告訴他,老頭把那只小黑細狗喂養得很好,等他去領回來。大漢低下頭,然后說,告訴老頭,我心愛的夜鶯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她不會再離開,我不久要帶她去一片樂土,那里像人間天堂一樣。
“我們醒過來的第二天,駱駝隊找到了我們。離開那間小木屋的時候,大漢像個鐵塔似的站在門前,一直目送我們走遠。我們五個人幾乎吃光了他米袋里的全部大米,還有兩只羊。我把錢悄悄放在門前胡楊木桶下面,這樣他用桶打水時就會發現。”
沙漠的遠處有燈光一閃一閃的,老頭和后生知道有車隊過來了,都站起來,不久就聽到沙漠車轟鳴的聲音。老頭說,是地震隊的沙漠車。說話之間,幾輛沙漠車走近,在房子前停了下來。
車上人推開車門喊:“老頭,老吳來看你啦!”
幾個人抬著一個人走過來。老吳受了傷,右腳包著大團白紗布,幾個人把一大塊帆布鋪在沙子上,把老吳放帆布上。老頭蹲在老吳身邊,脫下棉襖墊老吳右腳下面,問老吳傷得咋樣。老吳說營地搬家,腳叫營房車牽引板砸了一下。砸下的時候,疼得他扯嗓子大叫,接著就沒了感覺。值班醫生給上了夾板,纏上紗布,他都沒感覺。后生打亮手電,照見小腿腫得發亮。老吳說:“老頭,路過你這兒,就想討杯咖啡喝哩!”
老頭讓大家把老吳抬到房里去,把被褥鋪地板上,讓老吳躺得舒服點。后生早聽說地震隊有個老吳,八十年代第一批大學畢業生,學的是地球物理專業,在中美合作隊當中方經理,美國公司總裁看上了老吳,說合作項目結束后邀請老吳去他們公司。老吳現在還在沙漠里工作著。
老吳接過滾燙的速溶咖啡,高興地說:“我去探井上看了巖芯,黑色的油珠子往外冒,像人洗桑拿出的汗!”
老吳嗓子沙啞得厲害,像常年在沙漠里工作吸進了太多的沙子。他清清嗓子,抱怨老頭放了太多的糖,把咖啡香味弄淡了。老吳不認識后生,眼睛盯住他看。老吳上一次路過這里時后生還沒來。
老吳問:“你是老頭的徒弟吧?”
后生自豪地回答:“那當然。老頭是我第一個師父呢。”
老吳笑了:“可你不是老頭第一個徒弟。”
老吳說:“后生,好好學。去年我們跟老頭到沙漠里找這口探井的井位,我們拿著儀器,偏差三度多。老頭憑感覺,一度不差。”
老吳又說:“這片沙漠夠我們干幾代人的。后生,好好干!沙漠里頭要出油啦,這出大戲才開場呢。”
老吳要走了。老頭俯下身擁抱了他,老吳哭了:“老頭,我的腳恐怕不讓我再進沙漠了。”
老頭和后生站在那里,看著沙漠車的尾燈一閃一閃地遠去。
老頭說:“老吳是個找油迷。每有一個新發現,他都會興奮得通宵不眠。”
后生說:“我在大學里聽過他的報告。六年前他們進沙漠,第一條測線就發現沙漠腹地那個巨型構造。可是,當他們確定了那口探井的井位后,他們的方案卻被否決了。”
老頭說:“是我否決了他們的方案。老吳他們后來又干了三年,井位才最后確定。”
老頭和后生坐在房門口。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很亮,感覺離他們很近。
老頭說:“在三十多年前,我們察看那片元古界地質露頭時,大致知道沙漠深處有一個大家伙,我們的重磁力測線已經偵測到它模糊的輪廓。”老頭像在講課,“上鉆一口探井則不一樣。在沙漠里打一口井要花很多錢,工作要做細,把能用的技術手段都用上,能想到的疑問都排除了,才可以下決心。”
后生忽然明白,老頭為什么在聽到巖芯往外冒油的消息依然平靜。在他心里,已經認定地下有油,現在只是取到了面上來。
早晨,通話機呼叫老頭,說井上今天開始中途測試。老頭只是唔唔地應,然后簡單提醒幾點注意事項。
早飯后,老頭和后生坐房子陰影里,繼續說故事。
三十多年前那個后生回到那座核桃園,把遇見大漢的事告訴了老頭。隔了幾天,那個老頭騎上駱駝,帶著那條黑細狗,和后生一起去沙漠河找那個大漢。后生清晰地記著胡楊林里那間小木屋的位置,可是他們來到小木屋前,卻沒有了大漢和他的女人。只是一間空空的小木屋。那只胡楊木桶還在原地放著,挪開它來,厚厚一沓錢還在,不同的是,它們被薄薄的羊羔皮包著。大漢顯然知道老頭和后生會尋他,所以搬走了。大漢曾對后生說,他要去天堂一樣的地方。這樣好的地方在哪兒呢?老頭和后生騎著駱駝走出胡楊林,老頭向無邊的沙漠眺望,好像他能用眼睛看見那個地方。
老頭說,后來他又遇上了那個大漢,只是時間過去了許多年。
我和老頭騎著駱駝回到核桃園。奇怪的是,所有的勘探隊全回來了,有的工作只干了不到一半,也回來了。有消息傳來,國家在松遼盆地打出了油,要組織全國的隊伍去勘探會戰。西部的勘探隊伍大部分要去。老頭是東北人,帶著他的西部女人跟著會戰隊伍回故鄉去了。
行前,老頭鄭重其事地把黑細狗交給了我,神色凝重地說:“如果還能見到他,就說,我不能親手把這條狗交給他了……”
大批隊伍開走后,核桃園冷清了許多。上面一直沒有勘探任務,我只好每天去巖石標本室里研究那些石頭。沙漠里的勘探很辛苦,正因為我們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對沙漠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留下來,相信有一天沙漠勘探還會恢復。沒想到,為了等待這一天會耗去二十多年歲月。一天,領導交給我一個任務,去給兄弟單位一個進沙漠的駱駝隊當顧問。所謂顧問,其實是向導。
科學院在西部新成立了一個沙漠研究所。這是研究所成立后派出的第一支沙漠考察隊。二十多峰駱駝,五個人,隊長姓梁,比我大一歲,我叫他老梁。老梁是學防沙治沙專業的,來自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我們渡過位于沙漠北緣的大河,進入沙漠。我發現老梁他們的工作和石油勘探完全不同:遇上一簇紅柳,會停下來丈量它的占地面積,紅柳包高度、固沙體積;發現一株植物,如果叫不上名字,馬上翻閱植物圖譜查找對比,如果圖譜上沒有,則采集標本,拍攝照片,還討論給它命名;看見一棵枯死的胡楊樹,他們用尺子量樹圍、目測樹高,有時還鋸倒它,蹲下數年輪。這樣走得很慢。沙漠里很熱,老梁他們的吃苦精神真不亞于我們搞沙漠勘探的。
一次,老梁聽我講起“生命草”的故事,竟然認真起來,在一處大沙山下扎下營寨,守株待兔那樣等待一場雨的降臨。我們已深入沙漠有一百公里了。天天都是大太陽,隔上一星期就要趕著十幾峰駱駝去大河馱水。火辣辣大太陽下,駱駝嘴角流下白沫,焦躁地嘶叫著。
我下決心在這里挖出沙漠地下水。老梁他們得知這片沙漠可以挖出地下水,全吃驚張大眼睛。我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看到幾簇蘆葦,決定就在那兒挖。我脫去上衣,熟練地揮舞起坎土曼。過去我挖過好幾口沙井子,多數成功了。但開始是和東北人老頭,后來和其他勘探隊員,這一次是我獨自作出的決定。老梁他們見我揮汗如雨,搶著替換我,他們用坎土曼不如我熟練,但都是年輕人,干起活有力氣,不多久就挖到了潮濕的沙土,水慢慢滲出來。
沙井子挖掘成功了。我這一次開掘的面積很大,像個小池塘。水碧綠碧綠的,站大沙山頂看下去,像一片黃沙上鑲嵌了一方翠玉。駱駝有了水喝,天熱了還可以往它們身上澆些水。老梁是上海人,喜歡泡水洗澡。這天脫下衣服,跳進水里泡了十幾分鐘,爬上來后,干燥的漠風很快吹干身上的水分,水中的鹽類物質凝結在軀體上,現出一團團白綠相間的圓圈,像金錢豹身上的花紋!大家笑起來,老梁被笑得很尷尬。我想到了沙子,讓他躺沙子里用沙子“擦洗”,老梁照辦了,果然見效,再用干毛巾一抽打,全身很干爽。大家多日沒洗澡,渾身濃重的汗酸味,一個個跳下去洗澡,然后再來一次“沙浴”。從此,大家每天洗一回澡,晚上鉆帳篷里很快睡熟。
一場大雨終于被等來了。單帳篷不隔雨,行李全讓雨泡透了,雨后攤沙子上晾曬。老梁真的看見了沙山下的沙地上成片的“生命草”,并且仔細觀察了它們生長的全過程,采集了標本和種子。
后來,我一有出差機會去省城,就去找老梁,和老梁坐宿舍聊上通宵。老梁說,治沙最根本的辦法是植物固沙。那次在沙漠里挖出水,對他啟發太大了。他一直在研究,怎樣篩選培養一批高耐鹽堿的植物,種植到沙漠里,用沙漠里的水澆灌。我說,那時我們在沙漠里找到油氣田,綠化問題就靠你們了。老梁說,沙漠里有了油氣田,我們搞研究基地就有了依托了。我們的胸膛滾燙著,開心地大侃,就好像明天就會實現似的,舉起搪瓷缸子“碰杯”,喝下一大口白開水。
什么事都想了,卻沒想到來了一場“十年浩劫”。我們這些“臭老九”被集中在一起勞動改造。有一天,傳來一個消息,說沙漠南邊大雪山的一條荒山溝里發現了油泉,是當地農業學大寨,修水庫時推土機推出來的,上頭讓我們去看看。大山里有很多處油苗,發現原油流出地面不奇怪。我帶了兩輛汽車出發了,走到半路上碰上了沙塵暴,天昏地暗,打開車燈只能看到二三十米,砂石打到車門上像密集射來的子彈。這時,前方路沿下突然有一塊大石頭滾到了路中央,奇怪地蠕動著,竟變成一個人!他臉朝我們,叉開腿,張開雙手。這是荒野上一個孤獨的行人,不幸遇上了沙塵暴,他要搭我們的車!可是,這是非常時期,會不會遇上壞人?我對司機說,如果不搭上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片荒野上。我們停下車。車燈照著那人踉蹌的身影,幾乎是向汽車撲了過來。拉開車門,狂風裹脅沙塵卷進駕駛室。我抓住那人一只冰涼的手,他另一只手慌亂中抓住我的腿,顫栗著爬進駕駛室里。
我發現他竟是老梁!
他穿了件破舊的風衣,頭發很長,臉上有幾處傷痕。他也認出了我,淚水涌出眼眶,布滿灰塵的臉頰流下兩道濕痕。我心里明白了,伸出一只手臂緊緊摟住他顫抖的身子。
老梁家庭背景很復雜,親人中有在臺灣、香港、美國的。他被整得很慘,乘著夜晚逃了出來,竟從省城幾百公里長途跋涉到了這里。他像個囚犯逃亡,所幸的是他對沙漠、戈壁比較了解,沒有被渴死、餓死。他準備逃往哪里?老梁說:“不知道。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死在那伙人手里……”
我一路上在想,怎樣把老梁安頓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老梁是個大活人,即便把他放到沙漠里,要有吃有喝才行啊。
沙塵暴越刮越大。
到了第二天,太陽在頭頂上的時候,人感覺進入了漆黑的夜。我們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鎮,只好在鎮上的供銷社院子停下來,等這場沙塵暴減弱后再走。供銷社把一間空倉庫給我們,讓我們在里面躲避風沙。我們把車上的行李搬進倉庫,小鎮上沒有電燈,供銷社的人給了我們兩根蠟燭。風大,點亮了蠟燭不到一分鐘就被吹滅了。我們幾個人擠在一個墻角,這樣過了一夜。
天亮后,風小了,天色依然是日落黃昏的樣子,一片幽暗,小鎮上看不見行人。空曠的院子里除了我們的兩輛汽車,多了幾峰駱駝。一輛汽車背風這邊的輪胎旁,一個人背靠著坐在那里,穿著羊皮筒大衣,頭上戴一頂黑羊羔皮帽子,為了避風,腦袋縮進大衣里。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那人的腦袋從羊皮筒大衣里伸出來。
我從那張大臉盤和那雙眼睛里,認出他是那位大漢,盡管濃密的絡腮胡子已經花白。
大漢也認出我是當年紅白山下的后生。
他站了起來,布滿沙塵的臉上綻開笑紋,咧開嘴唇,那口結實的好牙齒有了缺口。大漢背駝了,當年白狐皮帽子和描繪著醬紅色花紋的皮袍也被這身透著寒傖之氣的衣著代替。我們默默對視,都為在茫茫人世中的又一次邂逅而激動。近二十年里我們彼此都救過對方一命。大漢這樣在風沙中度過了一夜,看來也是小鎮的不速之客。我從汽車上取出干糧袋,掏出兩個馕遞給大漢。大漢接過了,很快吃起來,又從懷里掏出一只葫蘆,喝著水。大漢對我說,他的家在沙漠里,很遠,駱駝要走七八天。他到小鎮來,是用羊皮、鹿角和駱駝絨換些鹽巴、茶葉等生活用品。
大漢咧開嘴對我說,他有了兒子、女兒,羊群一樣一大群呢。
我終于有了可托付的人。我把老梁交給了大漢。這樣,老梁騎在一峰駱駝上,跟著大漢走了。
老頭的講述被房內的無線通話機的鳴叫聲所打斷。老頭跳起來,跑進房去拿起對講機與對方通話。
平時每日早晚兩次通話,這是當初約定好的,這個時間突然通話,一定是井上或者勘探部那邊有了緊急情況。
“老頭,好消息!沙漠腹地井上測試,獲高產油氣流,日產石油五百多立方米,還有天然氣三十多萬立方米呢!”
老頭握住對講機,手在輕輕地顫抖。
“老頭,那油啊,黑亮亮的,像咱們喝的礦泉水呢。老頭,老頭?喂喂,你在聽嗎?你聽見我說了什么了嗎?”
老頭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回答:“經理,我在聽,你剛才的話我一個字不漏地全聽到了。”
“好。第一口探井出油,下一步要修一條沙漠公路進去,這又是個大任務。你現在馬上出沙漠。沙漠勘探部已經成立沙漠公路線路勘測隊,你是隊長。”
老頭說:“這支撐點得來一個人呀。”
“半個小時后有一輛沙漠車到你的點上,你隨車回勘探部。那個后生還不成熟么?對講機給他,我跟他說兩句。”
后生從老頭手里接過對講機:“經理,我是后生。”
“行嗎,一個人?”
后生響亮回答:“沒問題。”
半個小時后,沙漠車來了,老頭只背了個包,里頭裝了換洗衣服和洗盥用具,上車前對后生說:“車隊來往會多起來,心里要有個準備。”
后生點點頭,忽然問:“老梁呢?”
老頭愣住了:“老梁?”
“就是……跟大漢走了的那個老梁啊。”
老頭笑了:“哦,那個老梁……”
老頭想對后生繼續講老梁的故事,可是沒有時間了,沙漠車把老頭裝走了。
這個沙漠支撐點上只剩下一個人,后生卻并不寂寞。又有三臺鉆機從這條路上搬運到沙漠腹地,每天都有沙漠車隊將物資運進去,或是拉運原油的車隊從油井上過來。車隊照例在這里停下,司機們沙地上攤開行李睡一會兒。是冬天了,若是夜間,氣溫零下十多攝氏度,司機們鉆進被子里,把羊皮帽戴頭上,依然呼呼大睡,他們真是太勞累了。后生坐一旁守著,看他們睡,到時間招呼他們啟程。月光明亮的夜晚,寒星在烏藍的天空上顫抖著,司機們熟睡中呼出的白氣,一縷縷飄向空中,讓后生想起車站上等待出發的火車頭。
后生見過老頭一回,卻是匆匆的。沙漠公路線路勘測隊經過這里,有十四個人。他們并不如后生此前想象的那樣都是年輕力壯的年輕人,卻多數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裝束打扮也另一副模樣,腰間束了皮帶,背了水壺,望遠鏡和各種儀器,腳上穿著齊膝的白帆布靴子,他們叫它“僧人靴”。他們真像一群云游瀚海的僧人。他們身后跟了幾輛沙漠車。
老頭對后生說:“我的兒子很快就來了,我讓他跟你好好學習。”
老頭兒子的到來,是和春天一起。春天的沙漠里幾乎每天都揚起黃塵,沙漠像開了鍋的沸水一樣翻騰著,那些沙山吐著白煙,很快匯在一起,天陡然地暗淡,甚至幾分鐘內漆黑一片。
老頭的兒子搭沙漠車來的,身上背個大包,另外還有幾個沉重的大木箱子,司機們幫助抬了下來。他堅持走到房門前,沉重地坐到沙地上,咻咻喘氣。后生上前幫他拎那大包,沉甸甸的,他雙手撐地,爬起來,進了門就說:“老爺子說了,你是哥,我是弟。”
弟比哥高出半頭。
弟笑了:“我西部長大的,西部太陽光充足,吃的牛羊肉多,個頭就高些。”
弟一點不怕累,也一點不怕風沙,卸下包來,掏出一件儀器,戴上防風鏡,站在風沙中測量風速。哥在房里給弟打了一盆清水,弟測完風速進來,洗臉時把腦袋一同扎進臉盆里,洗了半盆泥沙。
沒風的日子,也沒有車隊過往的時候,兩個年輕人坐房子陰影里聊天。
哥問:“學的什么專業?油氣勘探還是開發……”
弟說:“都不是。生物遺傳工程。”
哥不解:“老頭搞一輩子石油勘探,你是他兒子,老頭沒有要求你嗎?”
弟說:“老爺子在我高考前選擇專業時,天天從勘探前線打電話,一定要我子承父業。可是,老師支持我報考生物遺傳工程,原因是我喜歡它,而且媽媽也支持我。后來老爺子從沙漠里跑出來,明知木已成舟不可改變,還是對我拍桌子瞪眼睛,說我怕吃苦、貪圖安逸,就想將來穿上白大褂在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試驗室里倒騰那些瓶瓶罐罐……我說,爸,你以為只有像你天天鉆進沙漠里找大油氣田才是了不起的事業嗎?油氣總有開發窮盡的時候。他說大沙漠底下油氣多著呢,兩三代人也開發不完。我說兩三代之后呢,油氣開發完了,大家手一甩走人,沙漠還是沙漠。爸,你曾給我講過生命草的故事,生命草生存在沙漠里,一旦有一場雨,可以在很短時間完成一個生命繁衍的過程。如果我們運用生物科學技術,將它的基因和小麥基因組合起來,創造出適合沙漠生長的新物種,既有生命草的優點,又能長出麥子的果實,那沙漠不是永遠的寶藏庫嗎?我看見老爺子第一回用一種眼神看我,驚訝,或是被一種新思想所吸引,似乎有一種贊許。我接著說,你曾告訴我沙漠表層幾米深的地方有豐富的淺水,只是它含鹽量高。我們如果通過優選,找出高耐鹽堿的樹種,運用生物技術培育一種新的喬木,它根系發達,能夠伸進淺水層里,又具有高耐鹽堿特性,同時又高大,生長迅速,把它們種植在沙漠里,那么蒼黃的瀚海就會變成無邊的綠洲……老爺子沒等我說完,張開有力的雙臂擁抱了我,說,好兒子,老爸堅決支持你!”
哥這才明白,弟不是石油上的,他從哪里來,到沙漠里干什么?
弟說:“我在科學院讀博士研究生,正在研究生物固沙技術。沙漠公路馬上要開工建設了。在這沙漠里修等級公路,是人類歷史上沒有做過的事。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面積最大,但它的沙子顆粒粗大,比較穩定,還有一定的降水量,里面有很多熱帶植物生長。而這片沙漠,沙子細如粉,稍有風就會揚起沙塵,很多沙丘在八級風速時開始緩慢移動。僅從防沙角度考慮,沙漠公路的生物防沙研究現在就要開始。我來打前站的,研究工作很快展開。”
弟向哥全盤托出他的計劃。他這次帶來了幾箱子的資料和儀器,過幾天科學院送來幾間移動式列車房,它們就是“生物固沙實驗中心”。
弟說:“我要在這里讀完博士。生物固沙技術研究取得成果那天,我就算博士學業完成了。”
哥被弟的天真爛漫所感動,他說:“這事不能你說了算啊。”
弟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導師說的。”
哥問:“導師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也是學生物固沙專業的嗎?”
弟回答:“導師過一段日子就到。那時你就都知道了。”
哥建議說:“你的試驗室過幾天才到,我們不如先開始挖淺水試驗。有了沙井子,你們試驗很快就可以開始了。”
兩個年輕人在離沙漠臨時道路一邊的洼地上開始挖淺水。他們選擇的地方沒有蘆葦,只是地勢低一些。他們在春天太陽下賣力干著,在這個地方挖出水,弟開展生物固沙技術研究試驗很方便。弟說,我們萬一挖不出水怎么辦,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當年在紅白山下就沒有挖出來水。哥說,咱們中國人有愚公移山精神,不出水就每天挖沙不止。兩個年輕人打定這樣的主意,輪換著賣力挖下去。
遠處傳來機器的聲音,哥說:“我去看看。”
遠遠過來的是三臺沙漠推土機。頭一臺的司機從窗戶探出頭來,他看見路下面洼地上出現個沙坑。他大聲問:“你倆搗鼓什么吶?”
哥說:“我們在挖一口沙井子!”
司機跳下車,走過去看熱鬧似的,看見弟還撅起屁股掄著坎土曼。司機喊:“兄弟,住手吧,看你怎么挖的,一邊挖一邊塌,挖出來的沙子沒有塌下去的多!”
司機跳上推土機,五百馬力的龐然大物發怒似的向洼地上的沙坑沖過去,弟嚇得拽著坎土曼逃出沙坑去。推土機轟地吼了一聲,排出一股黑煙,前面的大鏟降下去,像要拱進沙漠下面去一樣,推土機大鏟的沙堆慢慢長高,要升起一座沙山似的,兩人剛才挖出的沙土不及大鏟拱走的二十分之一,推土機身后一個兩米深的大坑出來了。推土機又轉回來,再次把大鏟沉下去,沙坑變得更大更深,而且潮濕的沙子已經出現。另兩臺推土機也轟鳴著過來,跟在第一臺后頭,它們推出的沙土已經水津津了。
三臺推土機回到臨時道路上,停下。第一臺的司機跳下來:“一會兒你們用坎土曼和鐵锨修修邊角就行了。”
另一個司機說:“我們在腹地推出好幾個水塘了。只要需要,馬上推出一個來。我們很有經驗了。”
哥說:“謝謝,進房喝杯咖啡吧。”
司機說:“咖啡就不喝了。把你房里空調打開,我們三個躺房里睡一會兒,成嗎?”
哥說:“那有什么不成的呢。”
哥去房間打開空調。三個司機把推土機熄了火,進了房間,躺地板上立刻睡沉了。
做試驗室的幾間列車房到了。弟很興奮,指揮吊車把它們擺放到合適的位置,列車房和紅頂房子圍出一個寬闊的四合院。哥幫弟把那幾大箱子的東西搬進列車房里。
哥接到通知,去勘探部開一個會。
到了勘探部,老頭問后生:“我兒子干活偷懶嗎?你哥倆團結搞得怎么樣?”
后生說:“老爺子,弟是好樣的,我們這些日子干了許多活呢。你再去支撐點,準會認不出來了。”
會議的中心議題是研究沙漠腹地石油勘探。井打得多了,很多地質上的難題也讓鉆頭給打出來了。要成立一個沙漠腹地勘探研究分隊,后生被調到這個分隊工作。
老頭說:“你在支撐點很長時間了,在勘探部休息幾天。然后坐飛機直接去腹地,去支撐點接替你的人很快就會出發到那里。”
后生突然覺得不舍,想了半天,說:“我今晚坐沙漠車出發,在支撐點待幾天,把那里的工作交代一下,和弟道個別。”
后生當晚跟著一個沙漠車隊出發,到支撐點的時候,天亮了。
弟站在院子里迎他了,上前抱著他:“哥,你走這幾天,我覺得你走了好久好久了。”
哥說:“我趕回來只能住一兩天,我是向你道別的。我要去沙漠腹地干自己的專業,石油勘探……”
弟惆悵了一會兒,轉而為笑:“那也不打緊,很快我們要在沙漠建立研究基地,我們還準備在那里開辟一個幾百畝的綠地呢。到沙漠公路修通,油田建設起來,那里會出現一片綠洲!”
弟讓哥休息,說坐了一夜沙漠車顛得厲害,他去試驗室里忙。
幾天不見,這里發生了太大的變化,列車房圍成的小院子里灑了水,中間還栽了棵胡楊樹。一間試驗室的門上掛了個很大的牌子“科學院生物固沙試驗中心”。后生看到沙漠臨時道路那邊的大水塘裝滿著碧藍的水,旁邊立起了一座很大的溫室大棚,后生的好奇心驅動兩條腿往那邊走,近了才發現大棚是金屬骨架鑲嵌著有機玻璃。一道門半掩著,里面整齊擺著像花盆形狀的塑料盆,里面全栽了植物,每棵植物掛著小紙牌,后生認識的幾種有紅柳、胡楊、白刺、梭梭,其他就不認識了。
有個老頭彎腰給盆里施肥,頭發雪一樣白,上身穿了件灰色的老棉襖,腳上穿那種在利民店里擺滿的軍用解放鞋。老頭聽見腳步聲,站直了身子。后生看到他一手拎個化肥袋子,里面裝的是發過酵的羊糞,另一手從化肥袋里抓著羊糞往植物根部送,那是雙粗糙皴裂的手,指頭很粗。
“師傅,施肥啊。”
老頭瞇眼睛笑,點點頭。
后生問:“怎么稱呼你呢?”
老頭說:“叫我白毛老頭。大家叫我很多年了。”
吃過早飯,弟說:“哥,你參觀一下我們實驗室吧。”
他倆走進一間列車房,里面擺滿瓶瓶罐罐和各種儀器,一兩個穿白大褂的人在做什么化驗。弟說這是土壤、水質化驗室。另一間,里面像庫房貨架一樣,一層層的,擺著中藥罐大小的罐子,上頭蒙著塑料薄膜,隱約能看見里面一兩片嫩綠的葉,這是幼苗培育室……最后,弟帶著哥參觀溫室大棚,向他一一介紹這里培育出的沙漠抗鹽堿植物。此前,弟的導師在那條大河邊把這些植物篩選并培育出來,現在把它們放到沙漠環境里,每天用沙漠地下水澆灌,觀察它們的抗鹽堿能力。
弟說:“再過一兩個月,我們在露天沙地開辟一片地,把它們移栽到沙地上,繼續觀察。”
哥突然想起早晨見到的那個白毛老頭。他向弟說了。
弟張大眼睛,說:“你不說想見我的導師嗎?他就是我的導師!”
哥懊悔地說:“我把他當成你們雇來的農民工呢,他還讓我叫他白毛老頭。”
弟笑了:“我們大家都叫他白毛老頭。其實他只比我爸大一歲。”
哥大聲說:“我知道了,他姓梁!”
弟說:“你怎么知道的?一定是我老爸告訴你的。”
哥說:“我現在就去拜訪這位梁老先生,我心里非常非常敬仰他。”
弟告訴哥,白毛老頭剛才坐沙漠車走了。
弟講起他的導師白毛老頭在沙漠里“失蹤”十年的故事。
老頭惦記著老梁的安危。大漢帶老梁去了沙漠深處后,老頭經常夢到這樣的情景:見到老梁了,或在沙漠河邊上,或在省城,見到的老梁總是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四人幫”倒臺后,老頭去省城,去了科學院沙漠研究所找老梁,人家告訴他,老梁幾年前失蹤了,至今沒有找到。老頭聽到這個消息,腦袋轟地一響,兩條腿都軟了。當年那個大漢把老梁帶到沙漠深處,為什么一去不回了呢?老頭想了很多,心里堅信老梁一定平安地活著。
如果上頭組織沙漠勘探的話,老頭一定會騎上駱駝進沙漠,他相信在沙漠里一定會碰上大漢,碰上他就等于找到了老梁。
可是,騎駱駝進沙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中美兩國開始合作開展沙漠地球物理勘探的談判。老頭是參與者之一,談判成功了。老頭手下剛分來不久的大學生老吳參加中美合作隊。他們于六年前進入沙漠做第一條測線。
在沙漠腹地的一天中午,老吳坐在向南行駛的沙漠車上,突然透過被驕陽炙烤得像波濤涌動的大氣,看見遠方一片綠洲。老吳他們都懷疑是海市蜃樓。
地震隊慢慢駛向前去,海市蜃樓非但沒有消失,而且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他們面前:湖水蕩漾,原始胡楊林郁郁蔥蔥,大片紅柳蔓延過來,粉紅的花像云霞。幾十個男人騎著駱駝和馬跑了過來。大漢出現了,這次又騎著一峰白駱駝,四個兒子騎著駱駝跟在他身后。
他們擋住了地震隊前進的道路。
老吳帶著翻譯,向大漢講明情況。大漢拍了一下白駝,它馴順地臥下。大漢已很蒼老,一部雪白的胡須,身體卻依然健朗。他對老吳說,我們把一個人還給你們。他來到這里不多久,頭發全白了,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白毛老頭”。
大漢帶著老吳往村子盡頭走。村子居民住的是些胡楊木搭建的木屋,圍著紅柳枝夾成的院墻。大漢說,白毛老頭是個怪人,不喝酒,不飲茶,不要婆娘,天天在湖邊種紅柳、胡楊,這么多年,他種出的紅柳和胡楊,比我們的天然草場都大。
村莊盡頭是一間簡陋的胡楊木屋,白毛老頭聞聲探出頭來,他的裝束和村上男人沒有什么區別,黑羊毛皮帽子,一件沒有布面的羊皮袍。他弄明白眼前的一切時,緊緊抓住老吳的手,仿佛已經不會使用他曾經非常熟悉的母語似的,囁嚅許久,終于說出一句話:“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嗎?”
老吳被這句話震撼了。他聽老頭講過的故事,已經完全明白這個白毛老頭就是老頭給他提起的老梁。
老吳通過沙漠車的通訊設備,向在后勤基地的老頭報告了這一消息。第二天,一架直升飛機來到這里,老頭走下直升飛機,見到十年未見的老梁,還有大漢。漠風吹拂的歲月像河水一般逝去了許多年,他們都已變老,而胸膛里真誠的熱血依舊,他們緊緊擁抱著,淚水溢滿歲月刻畫的皺紋。
許多年后,沙漠公路修進了沙漠腹地,那里已是一片蒼翠蔥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