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末釋
我一直挺恨你的,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陪襯品。我們中有一個是多余的,對吧?
猜猜我是誰
來,我們玩個游戲,叫做:猜猜我是誰。秋年總是笑著拉著秋成站在人前,他倆對視一眼,狡黠一笑,站定了,就不說話。
秋成和秋年是一對雙胞胎,秋年是哥哥。兩人從小衣服鞋子都是同套的,外人總是分不清誰是誰。有時晚上睡覺,秋成翻一個身,兩張臉相對著,他都分不清到底睡著的那個人是自己還是醒著的人是自己。他問過秋年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問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在他心里這只能是屬于他倆的秘密。但秋成說他沒有,還學著大人的口氣讓他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討厭秋年,討厭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每次父親從工地回來,他倆就站在父親面前,一個拉左手,一個拉右手,順著步子繞幾圈,然后讓父親猜,最初他總是笑呵呵的,可后來次數多了,父親就會顯得不耐煩。有一天他回來得比較晚,他們又拉著他玩這個游戲時,秋成被父親扇了一巴掌,“秋年你就不能懂事點!”
“是他,他才是秋年!”秋成哭喊著嗓子,一眼的委屈淚嘩啦啦直流。父親瞪了他一眼,咬著唇腮,揚手又要給他一耳刮子,被母親及時攔住了。秋年卻躲在父親身后,呲牙咧嘴地朝他笑。
后來一起上學的路上,秋成開始故意走得很慢。他不想和秋年出現在同一場合,卻又不得不與他在同一場合出現。他倆在同一個班級,每次同學拿雙胞胎說笑的時候,捉弄的都是他。他們會故意喊秋成的名字,他不答應他們就一直喊,他答應了,他們就說:原來你不是秋年啊。
這種無聊把戲,秋年卻從不中招,有時候他還會故意跟那些人一起捉弄秋成,連秋成說話的尾音他都能學到,秋成只能百口莫辯,等他們失了興致,自然就不拿他當猴耍了,他只能這樣想著。
秋成不知道為什么在玩這種游戲時總是會輸給秋年,那晚出生的幾分鐘似乎是一種冥冥注定,他只是秋年的一個復制品。在外人看來,這個復制品近乎完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從小到大,秋年都比他招人待見,成績比他好,跟長輩說話也大大方方的,秋成最多只能是算一個陪襯,一個完美的陪襯。
我要留級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五年級,秋成從同學的課余閑談中聽到的一個消息:如果這次期末考,考了倒數第一,就有可能會被留級?!案乱粚靡黄鹱x,多丟人?。 彼麄兂橙轮?,然后就散了。人們對這種聽聞來的“壞事”,從來不會往自己身上攬。
秋成卻聽了進去。他決定留級,為了擺脫秋年。那次期末考,秋成把自己會做的題都填了錯的答案,結果真的考了班級倒數第一。他沒把成績告訴父親,也央求著秋年別說。
“你是故意的吧,你的卷子我都看了。”秋年直勾勾地望著秋成,顯露著他一貫的高傲。“你,你有跟其他人說嗎?”秋成沒敢看秋年的眼睛。“沒有,怎么說,你也是我兄弟。”秋年帶著一絲戲謔笑著說。“嗯,謝謝。”秋成第一次覺得秋年沒那么令人厭惡。
那天晚上,秋年睡覺的時候問秋成:“你故意考得不好,是想要留級吧?!鼻锍陕牭眯睦镆惑@,原來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瞞不過?!安皇?,我只是覺得好玩兒?!鼻锍烧Z氣強硬地說著,新找的這個理由讓他松了一口氣,可他又明白這個理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轉了一個身,側躺著,假裝睡了過去。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跟你待一個班級,倒不是針對你,我自己也能自由些?!鼻锍陕犞锬暾f著,聽到自由這個詞時,他有些想笑,這個在課本上看起來簡單而被歌頌的詞,令人費解而又莫名神往?!扒锍?,你有想過,我們兩個,有一個其實是多余的嗎? ”那似乎是秋年的一句夢囈,秋成轉過身,秋年已經打起了呼嚕。
父親得知秋成的成績時,氣得臉上的青筋暴起,掄起手邊的掃帚就打。捱了一頓打,可秋成心里舒坦,在父親拿到成績單前,班主任已經宣布了要他留級。
秋成挨打的時候,秋年躲房間里去了,等秋成回房間,他偷偷塞了兩包跳跳糖給弟弟。秋成接過去沒說話,拆開一袋,吃了兩顆后,塞了秋年一顆,兩人看著對方笑了起來,又不敢笑大聲,怕門外的父親聽到了,又是一頓打。
秋年說:“下次他打你,你就拉上我,我替你挨打,反正他分不清我們誰是誰?!?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0/jiar201605jiar20160531-2-l.jpg" style="">
那場意外
七月中旬,荷花滿池塘開了,秋年帶著秋成去釣龍蝦。他們釣完龍蝦,就去河邊洗澡,秋成卻站在岸上。每年夏天他都會聽母親講不能去河邊玩水,要是被父親知道了,保準打斷一條腿。
他們招呼著秋成下岸,秋成直搖頭,他們說他膽小鬼,他也不反駁。只看到秋年跟幾個年齡稍大的赤溜著身子,往前蹭著,激起一大片水花?!扒锬辏 鼻锍珊傲艘宦暎植恢勒f些什么。“沒事!”秋年回頭笑笑,繼續往前潛著。
灼烈的太陽曬得人頭皮疼,河中央濺起的水花泛著刺眼的光,不知是誰在秋成身后推了他一把,他只覺得重心不穩跌進了河里,只是在河岸邊,瞬間褲腳全濕了?!扒锍上滤锍上滤 庇腥私泻爸?,岸邊幾個人拉著他繼續往前走。有一只手在他的腰間猛烈一推,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傾去,腳下突然變得空蕩蕩的,身體猛地往下墜,鼻孔被一股柔軟而充實的東西堵住。水從嘴里涌了進去,朦朧中他踩到了一塊石頭,感覺鼻子浮上了水面,卻呼不到一絲空氣,又沉了下去。
“秋成!”他似乎聽到秋年喊著。“秋成,你等我!”秋年似乎帶著哭腔。秋成覺得渾身失去了力氣,水依舊大口地涌進他的嘴里,充積著他的胃?;秀敝?,他感到一只手,用力托著他的脖子,那股力量支撐著他,緩緩地往上,到最后稍稍松弛了一下。
秋成得救了,但秋年死了。岸上的人說,秋年一個勁地托著秋成往岸邊沖,自己力竭沉入水底。后來慌亂中顧著秋成,就忘了還有一個秋年。
“他有喊我名字嗎?”秋成在后來問眾人?!皼]有?!彼谒镉文敲纯欤f不了話的?!翱墒?,我明明聽到了,我聽到了的。”秋成呆呆站在那兒,自言自語。
那一年,雙胞胎十二歲。之后秋年的所有東西,用的穿的,都被母親偷偷燒了。從那天起,母親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父親一日日地喝酒,喝掉了工地的工作。
秋成的十四歲生日,母親買了一些菜,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叫秋成多吃一點,說著說著她就嚎啕大哭起來。父親抽著煙回了房間,他聽見拳頭擂墻壁的聲音,一聲又一聲。
下午,秋成一人出了門,他悶著頭一直走,再抬起頭來已經是秋年的墓前了。這條路,他走了太多次了。秋成蹲下身,用手去撫拭那墓碑,上面有他的名字“秋年”。
他想起他們都說過的那句話:我們中,有個人是多余的,不該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