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蔓
以度日如年形容自己在王杰身邊的每一天,小云覺得并不為過。作為“百色助學網創始人王杰性侵女童案”中的受害者之一,她與退伍軍人、義工秋楚攜手作戰,獨自潛伏在當年侵害自己的男人身邊搜集證據長達一年時間。
淫魔被扳倒,生活的曙光卻并未照進來。一場悲劇的結束,于她,似乎只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
小云終于等來王杰被公審的消息。2016年3月22日,多年來以助學為名,對未成年少女進行性侵且侵吞網友捐款的王杰,在廣西隆林縣人民法院接受了審判。
2015年8月,廣西隆林縣爆出震驚全國的“百色助學網創始人性侵女童”事件。自2006年助學網創辦以來,無數希望通過王杰獲得善款以繼續學業的女童,卻迎來了悲慘命運的開始。
遭遇性侵,卻因年幼,家無背景,申冤復仇皆無門。小云是不甘心的受害者之一。
不堪回首的12歲
在王杰關上賓館的那扇門之前,小云是信賴“王老師”的。
2007年3月,她向百色助學網提交了助學金申請。4月,王杰以“再核實一下助學金的信息”為由,約她到百色市見面。
父親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和弟弟妹妹,小云從未想過獨自前往異地會有什么危險。她見到的王杰,衣冠楚楚,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背著攝像機、電腦、公文包,不斷地接各種電話,吩咐別人做事,“感覺大忙人一個。”
那天晚上,小云本打算去百色市的親戚家過夜,但王杰一直跟她說:“你這么晚了去打擾人家也不好,我開的那個房間有兩張床,你就去那里休息吧。”
“但他一關門,就把我按在靠窗戶的那張床上!”小云一下子就蒙了,她把整個宿舍同學的名字都大叫了一遍,幻想著平日里感情最好的小姐妹們會突然闖進來,把她救走。
即便在這種時候,她也沒有想過要靠家里人。“不想自己在村子里的‘好孩子形象被破壞掉。”這是自己作為一個女孩唯一“被看得起”的資本。
第二天,王杰花了近100元錢給她買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套頭衫。她從沒有給自己買過衣服,也從沒穿過這么好的衣服。隨后,王杰又從旁邊的手表店里買了一塊百余元的手表送給她。
這些“安撫”,即便多年后,小云也覺得“很高明”。又過了兩天,王杰把她送到車站,臨走時遞給她一盒避孕藥,“以防萬一。”
但此時,她已經過了說明書上要求的72小時內的服藥時間。
那年盛夏,同學們都在為升初中積極備考,小云卻懷孕了。這個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乖學生最終選擇輟學去外地墮胎。此后她輾轉各地打工,再沒有回過學校。
那一年,小云才12歲。
殺掉都不解恨
“會怕,真的會怕。”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小云心有余悸,她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有視頻在他手里,不敢。”王杰將性侵她的過程拍了下來,并以此警告她:如果把這件事說出去,他就把視頻放到網上。
對小云來說,王杰是她“殺掉都不解恨”的存在。她也曾想過讓王杰“不好過”,比如讓他家破人亡、名譽掃地。但等了4年,她才想到一個辦法—讓王杰身邊的女人去舉報他。
王杰沒有結婚,但他身邊長期同居的女人為他生了女兒。重男輕女的他對那個女人說:“只有生了兒子才結婚。”2011年,打聽到這些消息后,小云斷定那個女人應該很在乎名分,而且不知道王杰在外胡作非為。于是設法接近王杰,假裝幫他“拉皮條”,從他那里要到了幾段不雅視頻寄給對方。
她沒想到,女人的反應竟是無所謂,“我有錢又有小孩,男人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對方不在乎王杰是否對她好,小云沮喪地意識到這點。對閉塞貧困的山里女人來說,只要有錢就叫幸福。16歲的小云同時還意識到了另一個現實,王杰在隆林本地勢力太大,就像他曾在她面前張狂叫囂:“對我來說,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我去!
“復仇”計劃就此擱淺,但小云沒有一天忘記過自己遭受的傷害和屈辱。2014年,機會女神找到了她。
2013年7月,一個陌生的QQ加小云為好友。她翻對方資料,發現這是一個來自山東的“大姐”,對方QQ空間里那些溫暖的話和陽光的照片,一下就打動了小云。
但QQ使用者是一個男人。退伍軍人秋楚兩年來一直在山東為百色助學網募集捐款,先后將15萬元善款打到王杰的私人賬戶上。5月,他從另一位義工朋友那里聽說了王杰的無恥行徑。為了證明這一切,他在百色助學網上聯系了許多曾經得到捐助的女童,小云便是其中之一。
隔著屏幕,秋楚聽到了一段在心里埋藏了6年的痛苦。“你如果不信,可以親自到隆林來問。”小云最后建議他。
根據小云提供的線索,秋楚真的去當地私下接觸了一些也曾接受過資助的女生。“不要和他合作。”女生們的話與小云說的如出一轍。這些山里的姑娘,大多沉默、警覺、說話聲音很小、對話時甚至不敢直視人的眼睛;她們受傳統觀念影響,覺得被侵犯是件丟人的事,不敢告訴家人,更談不上報警。她們的沉默正是對王杰最大的包庇。
秋楚再次聯系上小云,“我需要搜集更多的證據,尤其需要有人能在公訴時站出來指證王杰。可是當面指認是極大的挑戰,很多人都害怕,不敢去,怎么辦?”
隔著屏幕的幽光,秋楚將心里的顧慮對小云推心置腹。
如果靠自己扳不倒王杰,靠秋楚會不會更有把握?安靜了片刻,小云的QQ頭像在屏幕右下方閃爍,彈出的對話框內顯示著無比簡單卻堅定有力的兩個字:“我去。”
找到了一起戰斗的伙伴
除了向舊時的姐妹們搜集證言,更多王杰與性侵幼女的老板們的交易資料,必須接近王杰才能拿到。在做了很長的思想準備工作后,2014年7月,小云返回隆林,主動接近王杰。
王杰帶著她一起去陪“客戶”,喝酒、應酬、客人對她摟摟抱抱揩油,她都忍了。
“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掙更多錢。”小云告訴王杰。一個在外地打工多年的小女孩,見識了外面的燈紅酒綠,有這樣的想法在當地人看來很正常。王杰放下了戒心,他開始把更多的事交給小云去做,比如尋找合適的“獵物”—“十三四歲的、漂亮的,最好是處女。”
一個人戰斗畢竟效率不高,小云找到了發小阿彩,希望她一起參與舉報。阿彩拒絕了,性格內向、老實的她最怕流言蜚語。可當小云向她展示了一份份“內部資料”后,親眼看到在自己之后每年還有那么多小女孩被王杰蹂躪,她忍受不了良知的折磨。回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場面,阿彩改變了主意,“不想讓她們受到同樣的傷害。”
讓小云驚喜的是,阿彩還向她推薦了另一個受害女孩小藍,“她跟我們一樣,還買過刀想殺掉王杰。”
同樣遭遇過性侵的小藍,其復仇之心不亞于小云。被王杰性侵后,她發現自己染上了“臟病”,打電話給他,得到的回復卻是“不可能”。多次溝通無果后,她買了把水果刀藏在書包里,打算對王杰進行報復。
狡猾的王杰似乎嗅到了小藍的用意,拒絕和她見面。小藍又換了手機號碼,裝成漂亮的貧困女生約他出來,王杰還是沒有中計。
三番五次失敗后,不死心的小藍一口應下了小云的邀約。
新的生活也有猙獰的一面
越來越多的受侵女生站到小云等人的身后,她們依然不敢出面,卻留下了大量的錄音與文字證詞。加上小云等人冒險搜集到的性侵視頻、照片、聊天記錄等一手證據,2015年8月,秋楚一共搜集到2.7萬件證據。
8月13日,專案組連夜將王杰逮捕,此事轟動了整個隆林縣。阿彩等幾個女孩提前知道消息,躲到了親戚家;小云沒有走,她一個人上了后龍山,連跑三圈,一身大汗后,在山頂塔下坐了整整一晚。
生活對于小云來說,并未因為愿望達成而變得輕松。老家在隆林縣深處只能步行到達的閉塞山寨,一個村只有十幾戶人家。等待了幾日,確認81歲不識字的奶奶和8歲的弟弟并沒有受到鋪天蓋地的新聞的影響,原本擔憂自己被曝光的小云松了一口氣。
但消息早已在媒體上蔓延開來,沒過多久,在隆林縣上初中的妹妹拿著報紙上的新聞來問姐姐。妹妹好奇中帶著鄙夷的眼神,讓小云感到寒心。所有這一切付出的初衷,不過是為了保護像妹妹那樣年幼的女孩不重蹈覆轍,可對方并不懂自己的維護之意。
在廣東打工的父親打來電話,他也知道了這件事,可和老母親與小兒子相比,女兒的情緒顯然并不重要。你不要跑遠了,不然奶奶和弟弟妹妹誰來照顧?他在電話里囑咐小云。
因為警方上門取證,小云“自曝丑事”的行為被村里人知道了。覺得丟臉的叔叔回到家,沖侄女大喊:“做出這種丟人的事,讓我們遭到風言風語,你有多遠給我走多遠,不要給家里添麻煩。”
小云獨自跑到山上,一如當年躲避王杰的報復一樣。
她被王杰糟蹋的事,在閉塞的隆林已是公開的秘密。知道小云的處境后,秋楚想盡辦法給她家里人做思想工作,扳倒王杰是好事,小云是不折不扣的英雄,“這個時候更應該給孩子關心,不然會逼出人命。”
但他沒法說服所有人都停止討論一個女孩被性侵的事。隆林顯然待不下去了,可小云能去哪兒呢?
傷害帶來的傷害
作為扳倒淫魔王杰的最大功臣,秋楚對小云的歸屬無法怠慢。他四處奔走,終于聯系上北京一家慈善機構,對方提供的工作是在美容院。
小云遠走北京,可“北漂”生活并非想象般輕松,工資也不是傳說中的“幾千元錢”。因為在培訓階段,每個月她只能拿到500元。如果沒有其他愛心人士的幫助,她幾乎無法在北京生存。
“北漂”對這個滿懷心事的女孩來說,成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
10平方米的小屋里,4張上下鋪的床,擠著五六個女孩。她們都只有十七八歲,但小云和她們總隔著點什么。“她們玩的游戲我也不懂。”她也不敢和其他女孩分享自己的“秘密”來拉近距離。怕話少被其他人孤立,小云逢人就微笑,可這笑容在同舍女孩眼里顯得有點“裝”。
站在北京的十字街頭,小云一度因為看不到未來而險些崩潰。她回憶過去,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是對的——王杰是被關起來了,可我又得到了什么?
看著小云消沉,秋楚心生自責,“我都分不清自己是拯救了她們還是害了她們。”
2015年年底,奶奶病重,小云堅持回家。秋楚在朋友圈里求助,“百色女孩在北京實際生活狀態無法一個人面對,奶奶住院急需回家。既然大家都承認小云勇敢,對百色案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現在她山窮水盡,需要善款回到奶奶身邊.......”
這條求助信息在秋楚600多人的微信朋友圈里擱了15天,只收到200元捐款。電話那頭,他嘆了一口氣,悠悠地吐出兩個字:“寒心。”
“反正人的一生總是不會好過到哪里去的,既然走出這一步……”小云嘆了口氣接著說,“不想讓那些女孩再走我的路。”這樣一想,她覺得心里會好過一些。
值得慶幸的是,警方汲取了小云的教訓,取證時對阿彩和小藍的隱私保護嚴密。如今,阿彩繼續升學,小藍也想逃離帶給她傷痛的故鄉,“我不想呆在那種山旮旯里,離家遠一點,更好。但愿法律,能還給我們一個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