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國榮
夏益壽先生是我的恩師,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寫一篇關于他的文字。可先生實在太謙和,在我的記憶里,他連一點點的生活波瀾都沒有,以至于我無從下筆。
我初次見到先生是在1964年10月,與我同班的一位同學是他的內侄。同學知道我喜歡東涂西抹,一次對我說:“我二伯伯會畫圖畫,啥辰光我陪你去見他。”就這樣我認了門,認識了先生。
先生又名一籌、夏策。顏其居曰“覺春草堂”,號“恨鷓鴣翁”。先生中等身材,背微駝,不嗜煙酒,人略顯清瘦。先生的嘴巴在平時也常常是張開著的,以至于我分不清他是高興還是慍怒。先生寬額短發,想問題或忘記什么時,常習慣性地去搔搔頭皮,然后再自言自語幾句。先生眉毛修長,雙目里充滿了作為長者所特有的一種慈祥。那時先生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已有幾小片像湘妃竹一樣棕色的“壽斑”。先生說話較慢而行動亦遲緩,長年穿一雙平口的布底鞋。走起路來帶有一點韻律,總是走幾步停頓一下。另一只手好像一直在摸索著桌角或椅背什么的,像是說話時的一種輔助動作,其實可能是怕摔倒。
雖說是恩師,但我們之間卻從沒有過什么拜師的儀式,也沒有行大禮。只是我去了他接待,沒有一點點架子,臨走時他常用“后生可畏”四字相贈,相當的平淡天真。先生從沒有用世俗的眼光來對我,他知道我是一個農家子弟,沒有因此而看不起我。先生經常向我講一些關于書法繪畫、詩詞文章中的趣聞軼事,他不厭其煩地講得仔細,我瞪著雙眼聽得認真,有時怕我沒聽懂,他還會適時夸獎和提醒我幾句。
先生家在寧波鎮海城內,原地名叫東河塘。其東北面即是風光秀麗的招寶山,東臨甬江。西南面是一條流經城內的大河,從“南薰橋”那邊緩緩流來,經過“總浦橋”后即與堤外的甬江相連而入海。從東河塘的一條弄堂走進去十幾步,便是先生家的院門。院門大多數日子都是虛掩著的,門上紫藤纏繞,一到春天即花團錦簇,一串一串倒掛的紫藤花像是一堆花蝴蝶簇擁在藤枝上,隨風輕輕搖動,非常美麗。穿過院子里斜延的小徑,便是先生家的正屋。正屋四間一弄,為坐北朝南的大七駁平屋。在寧波一帶,橫梁與橫梁之間的距離稱為一駁,“七駁”再加上一個“大”字,指其中闊檐順下,有一駁之多。就像阿拉伯人的門廊,算是一個半露天的空間,其檐下夏可乘涼,冬可暖陽;陰可避雨,晴可讀書,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的風格。西首第一間的檐下被納入內室,因此房門朝東開,它像是一個書房。西二是臥室。東二為吃飯和待客延坐之處,北墻上嵌有磚雕的“第一浦山”四個大字。東一是臥室兼書房,隔壁一條長長連屋的弄堂,便是先生家燒飯煮菜的地方。
院子很大,彎彎的小石路藏在草花間,雖沒有“寒山、拾得”來幫助灑掃,卻異常整潔。先生遍植花草,在各個季節里均有盛開的鮮花。雖不經意,卻天趣盎然,就像北宋徐熙畫的花卉,逸筆草草而別具韻致。院子里沒有植什么大一點的樹——怕是樹根粗壯后穿倒圍墻,只有幾棵小樹枝擠在墻角,上面浮著幾層輕云樣稀疏的綠葉。院墻上爬滿了木蓮藤,圓而厚實的葉片,像魚鱗一樣敷在瓦爿墻上面。也有生長得特別旺盛的地方,從葉叢中還可看到粉綠色的木蓮藤果子,它們的形狀如古代一種被叫做“秦權”的秤砣,這“秦權”有時好像羞于見客特意躲在里面一樣,不仔細看的話就很難發現它們。
對于“黃鼠狼獨張皮”的我,無論冬夏,都穿著一身蘭卡其布上衣,每每怯生生地空手去先生家。開始幾年里,師母從不奉茶,直到我從部隊回家探親去先生家時方才有茶喝。那時人也長大了,師母見我與先生坐著說話,她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只輕輕說了句“喝茶啊!”我隨即起身謝過,她便輕輕地退了出去。先生家平時少有人往來,每當我推開院門進去時,不知是花草叢里蜘蛛多,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我的腦門上常像西藏人獻哈達一樣,觸到漂在風里的蛛絲。
先生花鳥畫畫得最多,家里掛滿了他的畫作,我記得有“荷塘翠鳥”“紫薇白頭”“柳蔭黃鸝”“雁來秋色”等等。小幅的嵌在幢櫥的玻璃框中,大幅的掛在墻壁上。也有許多貼在檐順下的外壁上,與園子里的景物、蜂蝶似相呼應。從畫上面的布局、所用筆墨、款識印章來看,皆具有一種書卷式的雅氣。這些畫大多數都是用“鉛畫紙”畫成,而非宣紙。因為鉛畫紙便宜,可能與先生家當時的經濟條件有關。有一次,我在看先生畫的一幅“貓蝶圖”時,先生走過來說,閉口老虎開口貓最難畫。閉口老虎往往容易被畫得少了威風,而開口貓則容易被畫得太兇而少了貓的溫順。想想確實很對,因此很少有畫家將老虎畫成抿著嘴巴,而將貓畫成“獅子大開口”的模樣。
先生的書法十分娟秀,得清代王文治一路筆意。見到先生的字就像見到先生的為人,運筆純熟而鋒芒內斂,起收自如而點劃波磔分明。疏密之間獨有一種風采,中規中矩里同時也有驚蛇入草般的靈動。先生秉筆寫字的架勢非常優雅,微駝的背此時也不駝了,只見他正襟危坐,腰板筆挺,一副私塾里“天地玄黃”的樣子。先生還擅治印,他家的許多藏書中,我經常看到各種鈐印,里面大多都是先生親手鐫刻的。如“覺春草堂”“恨鷓鴣翁”“曾經我眼”“竹解心虛是吾師”等等。先生也作詩,曾畫一幅《松鶴圖》送給我,上有他寫的“不合時宜貧習常,柴門虛設何須尨。青琴古調無人愛,揖翼來聽鶴一雙”的古體詩,似乎在說他自己已是一個“不合時宜”過時的人,何為抱殘守缺,居陋室舊巷而安于清貧,只有畫里的仙鶴方才能懂得之意。
先生的父親夏錦帆太先生在外埠經營著好幾家銀號,這是我從他家一本書里夾著的一封信中得知的。這封信是別人寫給太先生的,大致是向他作些關于銀號情況的報告。兩次鴉片戰爭以后,原來讀書轉而經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像寧波早期的一些商人,他們大多數都很有文化底蘊。人們形象地說,當時的寧波商人一手拿算盤,一手拿桐城派學人新梓就的古文,他們亦儒亦商,如靠長蘆鹽務起家的寧波幫開山祖嚴筱舫一樣。我想太先生一定也是這樣一類人。
先生原來學中醫,書架上放有厚厚的《金匱要略》《黃帝內經》《湯歌頭》等醫書,與傳統文化中“不為良相,即為良醫”的古訓相合。但先生似乎一直賦閑在家,很少見他有忙于為人診治的情形。只有一次,見他與三二婦人在說話,見我到來又適逢尾聲,先生照例送人于院門下,這些人也許就是先生的病人。這時我才明白,西面第一間原來是作為問診室使用。大概此時先生已退休,或許經“公私合營”后就一直沒有了謀生的職業,這點我不大清楚。先生有子女,“書香門第多才人”,據說他們都有成就。
從那時起,我常在課后和星期天去先生家。我從孔廟前八方形的“硯池”前往東走,過了“總浦橋”沒多遠后便到先生家了,路并不算遠。1966年上半學期還未結束,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們從學校大門進去,又從學校課堂的窗戶跳出”,一切都亂了套,自以為好不高興。那時去先生家的時間就更多了,因為根本不用上什么課。先生常捧出一大疊裝裱精美的扇面讓我看,計有一百多幅。這時我才知道任伯年、吳昌碩,才知道蒲華、趙之謙這些海上名家。先生每幅必講,從繪畫的風格講到師承關系,從落款文字講到印章堂號,而且盡量讓我聽得懂。還開玩笑似的講到任熊、任薰兄弟的字,按寧波話說,“一個叫‘渭(與會同音)長,會長得高;另一個叫‘阜(與否基本同音)長,勿會長高”。講秀水人蒲華,寧波人稱他為“蒲邋遢”,別說他的畫“黑漆漆”,就連他的長衫也是酒痕雜著墨痕。講馮君木為什么又叫馮幵,是因為他手掌上的紋路長得像個“幵”字。先生講述時慢條斯理,一口標準的鎮海話,將“吳”讀成“嗯”。有一幅牡丹圖,畫家王鑾所畫,專門送給因為炮打法艦而成名的吳吉人。鎮海人稱呼吳吉人為“嗯大佬”,先生也是這樣發音。扇面上有“富貴如君真不負,最宜珍重起樓臺”的詩句,據說吳吉人炮擊法國遠征軍旗艦,將法酋孤拔打成了重傷,后在駛向福建馬尾的半途中死去。不知何由吳吉人反倒被貶,畫家王鑾畫的重瓣牡丹說是“金粉樓臺”,似帶有現今慰問信的味道。
對于這一堆扇面,從那時起,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也不知聽先生滔滔不絕地講了多少遍,趣以情生,韻隨語足,而每次我都會有不同的新感受。以至于我后來對于海上名家能如數家珍,先生講出畫家姓名后,我即能對上畫家的字或堂號;如看到一幅海上名家的畫,哪怕你將落款擋住,我也能說出是誰誰的畫,自以為幾乎八九不離十呢。
在先生家我最早接觸到的卷軸,是剡溪鐘楚白先生的絹本花鳥畫。說來奇怪,最后一幅也是鐘楚白的畫。那是在1974年,我從部隊復員回家,去看望先生,先生家角落里有一堆廢棄而雜亂的碎字畫,那是文革抄家“掃四舊”所剩下的東西。我向先生討要了來,先生欣然同意。我問先生要點什么作為我的報答,先生倒也爽快,說要一臺電視機。那時一臺黑白電視機也就兩三百元錢。我與先生之間向無金錢往來,而這次算是破了例。在這堆破損殘缺的字畫里,我拿起其中一團被弄得很皺的舊紙絹,雖然皺得非常嚴重,可是當我小心地將它全部展開后,居然是一張很完整的人物畫。從似曾相識的筆跡里,我清晰地看出那是一幅鐘楚白先生畫的《壽星瑞鹿圖》立軸。左上角有鐘楚白先生的長題,其中有“瓜瓞何綿綿”的句子,足足有百余字之多,看來是作者的一幅得意之作。我看這兩幅鐘楚白先生的畫,中間相隔十年。鐘楚白先生字湘珩,剡溪(嵊州)人氏。據先生講,他長期在駱駝桕墅方的方家做門客,人謂“清官先生”,就像春秋時孟嘗君食客三千中的人。其女湘靈、湘云皆擅畫,師從時在鎮海大梅山館為客的任薰和任熊昆仲。我也從別處看到他畫的四張巨幅“八仙”人物畫,后來我得到其中兩幅,畫中人物很有笑傲空山、吞吐大荒的非凡氣勢,實為中國人物畫中的杰作。惜當時少有人能真正賞識他,致使后世鮮有他的傳記,也很少見他的畫被錄之于大型史冊。先生家的四幅絹本花鳥畫,是鐘楚白先生用沒骨法畫成,畫面清新淡雅。糅合了宋人和惲南田一路的筆法,另又生面別開,寫實與虛和相生。
幾年中,我幾乎看遍了先生家的全部收藏。一次,他將我叫到一口大柜邊,又拿出許多卷軸讓我觀看。由于柜太深,先生彎不下腰,最后一部分先生干脆叫我赤腳跳進柜中,讓我把別的畫也拿出來一一展看。他在外面講,我站在柜內聽,宛若古人說的“隔籬問詩”。越到底層,畫軸便越長,畫幅也越大。基本上都是一些人物、山水、花鳥畫的大中堂。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什么叫作“手卷”,橫橫的一邊看一邊卷過去,像是看走馬燈,老是看不完。畫中的內容我記得似乎是《蘭亭禊事圖》,內有亭臺樓閣和眾多人物,還有曲折的溪流和若隱若現的遠近竹樹。當初我對手卷看不習慣,看得有點頭暈,因為一段一段散點式透視不能看到全貌。在我的要求下,先生將手卷拿到隔壁長弄堂的灶間里。待全部展開后,畫的精彩自不用說了,整個手卷約占了灶間五分之四的長度。估計這些才是先生收藏的大部分精品,它們洋洋灑灑,讓我很有點目不暇接的感覺。
對于先生家的書畫,我像發現了一個藝術寶庫。為此,我也帶了不少喜好繪畫和書法的朋友去他家,后來也有人直接單個去先生家討教,先生照例予以熱情接待。因為先生是個像書中所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人,平和、真誠,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從其個人文學藝術修養而言,是個典型的江南文人。有次我去先生家,他拿出一幅任伯年畫的《華佗病虎圖》讓我看,圖中華佗將手伸入老虎的嘴里,似在摸索老虎嘴中異物,虎則很聽話地瞇起眼睛任由華佗擺弄。畫面全是用水墨構成,沒有賦彩。這幅《華佗病虎圖》是任伯年早期的作品,所署年份為同治時期,估計是任伯年當年客居寧波時所作,但是不是落他早年所用的“小樓”款識,我也記不清楚了。按中國畫的傳統題材分析,它們原來應該有四幅,分別為:麻姑獻壽、華佗病虎、老子青牛、蘇武牧羊。我曾有過近代畫家姚虞琴畫的這類相同題材的四幅畫,同樣都精彩之極,所以我才說它們是中國畫的一個傳統題材。
我朋友中也常有人向先生借書,有些借得碑拓版本回去進行描摹,也有人借書的時間太長,而沒有及時歸還。據說有一次先生專程找到我的一個朋友,索要被他借去的一冊拓本,不知是先生記錯,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據說先生空手而返。我沒見到此情景,估計先生心中一定十分戚戚的失望。我也向先生借過很多書,其中幾本珂羅版印刷的畫冊等書也沒能及時歸還。1968年底我去了部隊,回來后書都沒了蹤影。至今思想起來,總感覺自己有虧欠先生的地方,這其中也包括我介紹過去并受到先生親切教誨的朋友們。但先生的為人和先生家散出的書籍和字畫,除了當年被“革命群眾”在操場上任意踐踏、撕裂、毀損外,剩下的終究還是留在人間,至少它們還可以起到一個文化傳承的作用,比起十年浩劫中被付之一炬總是要好得很多。如先生泉下有知,他也會原諒我這么說的。
我14歲初去先生家時,對架上各種書籍都非常陌生,成冊的《佩文韻府》《稼軒集》《說文解字》等書,很多書我甚至連聽也沒有聽說過。當初我也弄不懂“稼軒”是誰,直觀地以為有一個“稼”字,必然是種地的,難道他也是一個農民?對《古文觀止》《毛詩》《爾雅》等書同樣都很生疏,同時感到有點莫名的惶恐。因我從未讀過,當時也不一定能讀得懂,也不知里面說的是什么。但對于珂羅版印行的各類畫冊卻非常喜歡,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夏夜里看到滿天的螢火蟲一樣興奮,可以說近代各個名家的東西應有盡有。還有石印本、棗木本、經雙鉤翻刻的各種畫冊,它們所涉及到的內容又不僅僅局限于字畫。先生家還有諸多原拓的碑帖,如柳公權的《神策將軍碑》、漢隸的《石門銘》、北魏的《龍門十二品》等等,可謂是滿架書香,天祿琳瑯。我最初接觸到的是一本清人臨漢隸的石印本,由桐城張祖翼題簽,里面羅列了華山、張遷、乙瑛、曹全、孔宙等各種漢隸碑刻的風格和特點,對于初學的我有著很大的啟蒙作用。還有是集鄭板橋“六分半書”書體編成的《周易》石印本,我亦視為至寶。當時我對其內容并不感興趣,覺得里面有許多東西講得太玄乎,甚至有點怪力亂神的感覺;而對鄭板橋正不正、隸不隸的字倒很有些興趣。我還向先生借來一本《瘞鶴銘》看過,它原是鎮江焦山山上的一處摩崖石刻,據說后來崖石崩落于江中。我只記得啟承頁上有王夢樓寫的“華陽真逸”四字。《瘞鶴銘》被后人尊為榜書之祖,其字結體雄強,俊秀飄逸,實在無愧乎作為榜書的閬苑范本。那時的我,像其他少年一樣,也喜歡看成套吳友如畫的《海上談叢》,它里面有很多有趣的,甚至不著邊際的奇異故事。它幾乎是一本從道光朝至清末關于民俗民風諸事的大百科全書。對于藍布面幾冊匣裝珂羅版印行的書,像任渭長、陳洪綬、陸廉夫的人物和花卉畫,我也都借來看過。還有清代四大書家翁、劉、梁、王的各式字帖,宋代蘇軾的《天際烏云帖》、米芾的《苕溪帖》、梅調鼎的《山谷梨花詩帖》等等。有的我向先生借來只是看看,有些則進行過依樣畫葫蘆半是玩半是認真的臨摹,凡不懂的地方,先生總能給我一個完整的回答,盡管當時我聽完依然似懂非懂。先生對我特別信任和愛護,我每開口曰借,先生幾乎沒有一次拒絕我,哪怕是他家所收藏的名畫真跡,我常挾在腋下在先生家進進出出。
今已矣!先生家那么多舊物古籍,歷經喪亂、幾付劫灰,至此全如過眼煙云一般散失殆盡。“巫峽蒼蒼煙雨時,青猿啼在最高枝。個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它們連同先生的平和與儒雅,如同花叢里翻飛的蝴蝶,到哪里再能找到它們的前世今生呢!
我去部隊五年,也常與先生通信,一次先生還特意畫了一幅火一樣紅的石榴花卉寄給我,讓我用火一樣的熱情保衛祖國,給我鼓勵,要我忠于國家,忠于軍旅職守,可惜這些信件我沒能很好地保存下來。我從部隊回來后,也幾次去看望過先生。一次先生還湊到我耳邊悄悄地告訴我,隔壁新成立的鹽業公司企圖占用他家的宅基地,問我是否有辦法阻止。可見先生對我很是信任才會這樣說,否則他是絕對不會開口言及此事的。但我一介草民,又無官場背景,真辜負了先生的彼時之憂啊。
八十年代后期開始,我因忙于雜務,與先生漸少了往來。九三年起開始辦企業,初創時期我長年在外東奔西走,夜以繼日地忙碌,幾乎投入了我的全部精力,因此對于先生的情況,一來少了與當初一些朋友的交往,等于說是沒有了消息的來源;二來是當企業有危難時我就急于去救火,而當興旺順利時又想乘勝去追擊,因此幾乎將先生給淡忘了。如此水往云來,也不知先生是什么時候離開了人世的,實在是我內心最大的遺憾和痛楚,我常常因此而自責。日后如能探得先生的歸宿之處,我一定會向先生說,就像先生活著的時候一樣。先生于我恩重如山,我于先生卻心生愧疚。而今先生駕鶴西去已經多年,斯人已遠,我心常念,嵐與樹交,云與天接。
今以此文來作一追思,也算是我對先生的一片心意。